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道淳厚聲音響起,戒律長老聞聲抬頭,只一瞬間,便淚流滿面。
眼前有一中年僧人,身材高瘦,穿一身灰色僧衣,實在尋常,但他的雙眸之中,仿佛有無盡的智慧,他此刻正看著戒律長老。
世間僧人,誰沒見過眼前人的畫像?誰不將眼前人視作真正的佛?
這便是世間九位圣人之一的景空圣人。
戒律長老哭泣道:“三白此生能見圣人一面,死后永墮阿鼻地獄亦足矣。”
景空圣人搖頭道:“你若誠心向佛,怎會墮阿鼻地獄?只會去往西方極樂之地。”
戒律長老說不出什么來,只是站在景空圣人身側,不斷擦拭眼淚。
“南懸寺的遭遇,我已知曉,應無大礙,那女子劍仙出自青白觀,脾氣倒是和當年某人如出一轍,不愧是一對師姐弟。”
景空圣人感慨道:“南懸寺中,應還有人是她敵手,派出去討個公道吧。”
戒律長老點頭應下,“謹遵圣人法旨。”
“還有一事,本不該叨擾圣人,但寺中卻覺得蹊蹺。”
景空圣人笑道:“但說無妨。”
“那女子劍仙上山之時,有個女子武夫,年紀只怕在二十左右,卻已入萬里,已無故害我諸多僧人,寺中覺得這女子武夫只怕和那女子劍仙有些牽連。”
戒律長老微微開口,這一次提及的是白溪的事情。
“青白觀不知道是多少劍修心中圣地,即便當年一事之后,威名有所墮,但總之還是教人練劍的地方,怎會出武夫來?”
景空圣人看著戒律長老,想了想,說道:“既然年輕輕輕便已經萬里,只怕也是某處的高足,但既然是無故,總要討個說法,這樣吧,缺山你去尋那女子,你們年紀相仿,也不算欺負人。”
缺山躬身,“是。”
“三白,既上了山,明日再走吧,今晚我要講經,你也來聽。”
景空圣人看了一眼戒律長老,微笑道:“你佛法修行也算不錯,記得多上心,勿要失神。”
戒律長老怎么都沒想到,自己上山一趟,居然真能聽到圣人講經,剛剛止住的淚水此刻再次滑落,他再次跪下,虔誠叩首,“多謝圣人恩德。”
景空圣人沒有理會,只是抬頭看向西邊,眼眸里佛光閃爍,輕聲道:“已過三百載,但愿世事無重復。”
……
……
白溪一路往北,跨過了南懸寺宗門祖庭,一路上自然沒那么容易,自從在溪邊殺了一個南懸寺僧人之后,而后南懸寺便派出了不少人,找尋她的蹤跡。
找到她知道,自然先是一陣所謂的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的語,在看出白溪是執迷不悟之后,自然而然便是一場廝殺,要是白溪像那些東洲尋常修士一樣,只怕早就死在那些僧人之手了,可她白溪既然能牢牢占據著初榜第一,又有年輕一代第一人的稱號,哪里那么簡單,她看似柔弱,一身體魄,也早就打熬無數次,面對那些僧人之時,幾乎不落下風,幾次廝殺,身陷逆境的時候,都憑著體魄硬生生挺了過來。
最兇險的時候,那個追殺她的僧人一拳砸中她的額頭,險些將她的腦袋硬生生砸開,但她還是扛住之后,反手一刀,砍向了那僧人頭顱。
等她越過群山,在一片湖泊前的時候,死在她手上的南懸寺僧人,已經有五人之多了。
清一色的萬里境。
而站在湖畔的白溪,渾身鮮血有些止不住。
往嘴里丟了一顆丹藥,在湖里洗了個澡,然后換了一身白衣的白溪離開這里,來到一座小鎮里。
在一座破落道觀里落腳。
靈洲多僧人,百姓們信佛,其他修士在此地開宗立派都不算太容易,就別說這些俗世里的所謂道人。
這座道觀荒廢多年,盡顯破敗,白溪盤坐在道觀里,調養氣機,她只是沒想到,在這座破道觀里,她遇到了一塊甩不掉的狗皮膏藥。
那不是來追殺自己的僧人,而白溪寧愿他是。
一個年輕劍修,自稱姓徐,單名一個淳字。
這個年輕劍修,見白溪第一眼,說的第一句話是,原來你就是那個招惹了南懸寺的女子武夫。
如果說白溪覺得這句話平平無奇,那就肯定是因為這家伙的第二句話,才讓她覺得氣得想要當場打死眼前的這個年輕劍修。
當時那個叫徐淳的年輕劍修笑嘻嘻開口說,“沒想到是個這么好看的姑娘,更沒想到我見你第一面就喜歡上你了,那就要請問姑娘了,能不能做我徐淳的道侶呢?”
當時的白溪雖說身上有傷,又在他鄉,處境艱難,但還是果斷從嘴里擠出一個字。
“滾!”
出人意料的是那徐淳并不生氣,反倒是笑嘻嘻說,看起來姑娘沒有對我一見鐘情,那也沒關系,咱們多待些日子,那姑娘肯定會對我日久生情的。
再之后,白溪就甩不掉這個家伙了。
原因有兩個。
一個是白溪身上有傷,第二個則是這年輕劍修不知道是哪家宗門,劍術高低不知道,但跟人有一套,不管白溪怎么藏匿身形,都會被徐淳找到。
白溪有些無奈,但卻也沒什么辦法,即便她出威脅再跟著自己就打死對方,徐淳也只會吊兒郎當地搖著頭,“別說姑娘這會兒傷勢不輕,能不能打死我。就算是姑娘沒傷,能打死我,也不能這么不講道理吧?”
“我喜歡姑娘是我的事情,姑娘不喜歡我,也沒道理打死我吧?再說了,我跟著姑娘這話也沒道理,這大路朝天,又不是姑娘的私產,我還不能走了?”
聽著這無賴語,白溪徹底沒了脾氣,她甚至還覺得這個家伙說得有幾分道理,總不能因為有人跟著自己就一拳打死吧?
但始終甩不掉這個年輕劍修,白溪也覺得麻煩。
好在多了這樁煩心事之后,老天爺好像也眷顧了她,接下來的半旬光景,她都沒能遇到南懸寺那邊來追殺她的僧人。
傷勢漸漸復原。
“姑娘,這不見得是什么好事,要是一直沒人找你,那他們可就說不定在憋個大的,說不定這會兒已經派人去菩葉山,請那邊的和尚來找你麻煩了,畢竟南懸寺跟那位景空圣人,關系緊密。”
徐淳一直不知道白溪的姓名,但也不妨礙他的熱情。
白溪微微蹙眉,自然知道菩葉山是什么地方,圣人道場若是派人來,的確麻煩。不過白溪也沒有什么懼意。
所做之事既然沒有不占理,那最后即便是死了,也是老天爺不公而已,跟別的事情,沒有任何關系。
“那你還不走?”
白溪看了徐淳一眼,“你不怕菩葉山?”
徐淳有些欣喜,這是這些日子里,白溪為數不多的主動跟他說話,他嘆了口氣,“當然怕,不過既然喜歡姑娘,總不能因為這么點事情就退縮吧?”
白溪皺了皺眉,看了一眼手里的地圖,“我不喜歡你。”
徐淳聽著這話,捂住心口故作痛苦,但又很快笑嘻嘻問道:“姑娘到底是不喜歡我,還是不喜歡劍修?”
白溪原本不打算回話,但想了想之后,還是說道:“劍修不錯。”
徐淳聽著這話,備受打擊,眼前女子既然說劍修不錯,卻還是說不喜歡自己,那豈不是就是在說,就是不喜歡你徐淳?
“唉,姑娘什么都好,就是這雙眸子,不太清明,應該多吃魚目,能明目。”
白溪看了他一眼,倒是回了一句,“恰恰相反,我其他都一般,反倒是這雙眼睛,最好使。”
徐淳扯了扯嘴角,心想不愧是我喜歡的姑娘,說話居然也這般有意思。
之后白溪一路往北而去,在地圖上標記,忘川三萬里就在北方,接壤妖洲和玄洲。
徐淳一路跟著白溪,漸漸也發現了她要去的地方,忍不住開口詢問,“姑娘這是要去忘川?”
白溪不置可否。
徐淳提醒道:“那可是青天道場,擅自進入,惹惱了那位忘川之主,會死的。”
七洲五青天,五座道場,誰敢擅入?那可是這世間所有修士都要仰頭而觀的存在。
“你怕死?”
白溪抬起頭,看了徐淳一眼。
徐淳干笑道:“惹了南懸寺還好,總還有一線生機,要是惹怒那位忘川之主,她看你一眼,你不就死了嗎?”
白溪說道:“那你可以走了。”
徐淳嘆了口氣,只覺得怪不得是他喜歡的女子,這做事情,總是這么特立獨行。
只是徐淳依舊想著,要是真踏入那位青天道場,就是把自己的小命放在別人手上,這種滋味,很不好受的。
只是這位來歷不明的劍修還沒下決心跟不跟著白溪往忘川去的時候,便有個年輕僧人擋在了他們的面前。
那個年輕僧人從菩葉山而來,一路找尋,終于在此處找到白溪的蹤跡。
他法號缺山。
看到眼前的年輕僧人,身為劍修的徐淳,也覺得有些棘手。
他自然認得此人,知曉他的身份來歷。
而缺山看著白溪,雙手合什之后,便開門見山,“道友殺南懸寺諸多僧人,可有隱情?若是有,可否跟小僧回南懸寺說明情況?”
白溪回答只有兩個字,“不行。”
缺山問道:“為何?”
白溪不再說話,因為她早就厭煩了跟這幫和尚說什么道理。
說來說去,雞同鴨講,對方不會聽她的,她也不會聽對方的,最后還是要打一場。
徐淳站在一側,以心聲開口,“姑娘,這家伙可不是善茬,菩葉山的缺山,在靈洲,年輕一代里,幾無敵手。”
白溪還是沒說話,只是已經伸手握住刀柄,氣機勃發。
缺山卻不著急出手,而是看向一側的徐淳,“這位道友,小僧菩葉山缺山,此事是南懸寺和這位道友之間的事情,道友若不曾參與,可否先行離開?”
徐淳挑眉道:“既然是南懸寺和這位姑娘的事情,你一個菩葉山的,摻和什么?”
缺山微微一笑,“道友不知南懸寺和菩葉山的關系?”
徐淳揣著明白裝糊涂,“小地方來的人,不太清楚,總之你既然不是南懸寺的人,就不關你的事情。”
“依著道友的意思,非要插手不可了嗎?”
缺山看向徐淳。
徐淳朗聲道:“這位姑娘已經答應我,要做我徐淳的道侶,我要帶她回荷花山見山中師長!”
徐淳故意將荷花山三個字,咬得很重。
“原來道友是宋大劍仙門下,但只怕是宋大劍仙親臨,也要給小僧師祖一些薄面。”
缺山絲毫不在意,世間劍修,曾經有人入圣,但如今沒有,既然沒有,除去青白觀一脈,其余劍修,見圣人,要低頭。
荷花山那位山主,是位登天劍修,據說距離云霧,不過一步之遙,在西洲也算數得上號的存在,但在菩葉山面前,依舊不值一提。
“況且,聽這位道友口音,似乎來自東洲,難道宋大劍仙沒有跟道友說過,不可與東洲修士,走得太近嗎?道友要和她結為道侶,宋大劍仙,沒有意見?”
缺山瞇了瞇眼,神色不善。
徐淳其實一早就知曉白溪的東洲修士身份,只是一直沒點破,畢竟點破之后,真想要和她結為道侶,就會麻煩重重,這會兒被眼前的缺山點破,讓徐淳大為惱火,“關你這小禿驢屁事!”
缺山看了徐淳一眼,還未發作,白溪便已經平靜道:“我不曾答應過他要做他道侶。”
缺山看著徐淳微笑道:“看起來這位道友不愿意連累道友,道友就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自作多情四個字,也咬得極深。
都是年輕人,即便是和尚,火氣也不會太小。
徐淳直接喚出一柄通體發青的飛劍,握住之后,瞇眼笑道:“不說別的,早就聽聞菩葉山是圣人道場,你既然出自菩葉山,想來境界不俗,徐某想討教一番。”
缺山只是問道:“徐道友真要如此行事?”
這一次還是不等他說話,握住刀柄的白溪便已經開口道:“徐淳,不關你的事情,你就算是要幫我,我也不會領情,而且會讓我更討厭你。”
白溪這話,說得很認真,沒有半點虛假。
徐淳想不明白,但聽出來了白溪語里的認真,苦澀道:“為何?”
白溪沒有回答,至于原因,其實簡單,那就是她白溪,不愿意欠人情。
尤其是喜歡她而她卻不喜歡的男子的人情。
她更不愿意欠。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