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還猶豫著,邊上喜慶早丟了手上澆水的灌筒往屋子里去,待出來時手上已經拿了幾根細細的竹牙簽。老太太東看西看,撿了兩條指了下,淡梅便捏了兩根竹簽,仔細扎在了產生彎曲瓜條部位的黃瓜蔓上澆了水。
此時太陽已是斜斜升高了起來,喜慶提醒道:“老夫人,今日二十四了,該去上方寺念經。”原來附近有兩個寺廟,一是開寶寺,一是上方寺。老太太篤信神佛,自住到了這里,曉得每月里逢四那上方寺里便有個齋會,附近善男信女們過去燒香吃齋,自然不肯落下,過去捐了香火錢燒了香,再與同到的老嫗婦人們坐下念經用齋了才回來。漸漸每逢四之日若是不去,便是坐立不安,直說神佛怪罪,到如今已是成了個雷打不動的習慣。
“兒媳婦你既無事,便也與我一道過去,多念念經消消災,總歸是好的。”
老太太話既出口,淡梅自然跟著去了。帶了喜慶妙夏四個人一道擠了輛青呢小馬車,車夫一甩鞭子便往上方寺方向去,不過半個時辰左右便到了。
上方寺不過是個小寺廟,依著座矮山而建,與城中相國寺的氣派不可同日而語。只是山門口有株虬枝龍爪槐,遮蓋了大半個山門,瞧著至少也有百年了。
老太太是常客,每次過來必定會有香火錢供奉上,且寺里沙彌曉得她是附近莊子里的大地主的娘,自然畢恭畢敬地引了她一行人入門。
淡梅跟著老太太進去供奉了香火后,過了大殿進去后面一個凈室,見里面已經坐了七八個鄉間婦人,瞧著都是有些家底的樣子,想是附近幾個莊子里的大戶或是殷實人家出來的。有和老太太相仿年紀的,也有不過三四十歲的。見老太太過來,一下給她讓了個正中的蒲團。因為淡梅也只穿了身粗布藍裙,眾人便也沒多大注意,只是一邊念著經,一邊東家長西家短地扯起了話來,談間聽著對徐家老太太都極是奉承。老太太那臉便笑得似開了花。
淡梅陪著在旁聽了會,心中便暗笑不已。原來老太太趕點過來,除了燒香拜佛,和這些鄉間婦人們的定期聯誼也是個重要內容。自己起先不過是陪坐著而已,漸漸倒也聽出了些趣味。一婦人說自己莊里一個周大戶,男人新納了個城里歌女作妾,那妾起先仗著周大戶寵愛,有些驕了起來,大婦便那妾給關在屋子里不許用水。妾聽見周大戶從門前過,便偷偷央求給她打水,那男人照辦了,被躲在屏風后偷看的大婦嘲笑說:“好個相公,為婢取水?”
那婦人說得繪聲繪色,邊上人都是笑了起來,笑過后便異口同聲罵起了那些下作娼婦。淡梅啞然失笑,原來同為正妻的女人,不論年紀身份,只要提到不敬大婦的小妾,都是異口同聲要口誅筆伐的。
中午時分,寺里的沙彌過來叫留齋。婦人們簇擁著老太太去了,淡梅見桌上放了幾盤黃芽青菜豆腐。吃飯間方才那講笑話的婦人向老太太問起了淡梅。老太太頓了下,狀似隨口道:“我家兒子新娶的媳婦。京中相府里出來的嫡女。”
婦人們一時愣怔了,也不知是哪個帶的頭,都放下了碗箸去拜見,又不住口地奉承老太太有福氣,說兒子出息是大官了,娶個兒媳婦竟也如此金貴。
淡梅聽老太太竟會提自己娘家身份,起先很是驚訝。只仔細看了下她那有些古怪的臉色,心中便是了然了。想來老太太也是極其矛盾,一邊是覺著相府里出來的千金隨伺在她身邊臉上有光,這才忍不住搬弄了出來顯擺下,一邊卻十之七八在暗中為她那個白虎命不喜了。
齋飯用過之后,老太太便被寺里沙彌和一干婦人們先送出去了。上了馬車一路慢慢回了園子后,老太太便去歇覺了。喜慶送淡梅出了正房屋子,淡梅想起昨日過來之時見到的景象,便問了句道:“你可曉得這莊子里有種花去東華門花市賣的人家嗎?”
喜慶一怔,想了下道:“婢子隨老夫人在此住了快兩年,沒見過這莊子里哪家種花,倒是聽說過去四五里地有個興莊,那里大半人家是種花的。”
淡梅哦了一聲,點頭笑了下。那喜慶卻是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夫人莫非是想把這園子里重新栽回花木?夫人不曉得,這園子起先也是花袖草綠的,只老夫人住了過來后,念叨說花草白占了地無用,這才叫人都拔了去,成了如今模樣。夫人想栽回花卻是有些……”
淡梅曉得喜慶意思,只是暗自記下了興莊的名字。本想現在便坐車過去,只又想到萬一老太太醒來找自己不見人影,問起來麻煩,便只好先壓下了這念頭,待哪日方便了再過去看看。
鄉間日子,農人自是忙于春耕秋收不得安逸,似淡梅這般的人來說卻極其悠長,老太太和慧姐都是午覺去了,她并無睡意,便自己拿了本書將支摘窗立了起來,靠坐在窗前翻著消磨午后光陰。翻了幾頁,腦子里卻是突地蹦出了個念頭,不曉得那徐進嶸今日會不會過來?
這念頭一出來,連書也沒心思看了。眼睛只盯著窗子外天井里鑿的那口石井發起了呆,心頭一陣說不出的煩悶之氣,嘆了口氣把書一丟,自己也去睡覺了。待一覺醒來,這日里剩下的時辰便也沒多少了,看著慧姐寫了半個時辰的字,見她眼睛不住看窗外,外面日頭也沒那么**了,大約下午四點左右的光景,便放了叫她自己和短兒去玩,只不許走遠了,周媽媽自然跟著。
轉眼夕陽西斜,慧姐還沒回,淡梅到了園子口張望,見路上農人們手提空了的水罐,肩背農具,赤腳三三兩兩的歸家去了。近旁處幾家農舍里都是炊煙裊裊。一個瞧著也不過二十幾的荊釵少婦正等在籬門口,見自己丈夫從地頭回來,笑容滿面迎了上去,接過他手上水罐,兩人低頭細語而入。
淡梅正看著,遠遠慧姐幾個回來了,卻見她那綢子衫裙下擺沾了些泥,一雙繡鞋也滿是泥水。周媽媽拉著她手過來,嘴里似在不住嘀嘀咕咕,短兒有些縮頭縮腦,慧姐自己瞧著一張臉倒是袖撲撲十分快活的樣子。
周媽媽看見淡梅,立時便抱怨了起來道:“夫人瞧,下回再不好放她這般在村野里跑了,好好的一個小娘子成什么模樣了。”
淡梅問了聲,才曉得方才竟是不小心踩進路邊個泥坑里去了,便笑道:“不過些須小事,回來換洗下便是,哪里這么大驚小怪了。”
短兒見夫人并無惱色,這才松了口氣,慧姐也是得意看了眼周媽媽。周媽媽雖是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怏怏地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