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上的事這么多人在場,很快就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地在各府之間傳開了,暗潮涌動。
當天,端木緋也知道了端木憲被魏永信彈劾的事。
“四丫頭,你別在意,去做好你想做的就行了。”
端木憲一邊說,一邊慈愛地揉了揉端木緋柔軟的發頂,平日里那雙精明的眼眸中溫和慈祥,還有引以為豪。
端木憲自然是為自家四孫女驕傲的。
京中多的是別人家的紈绔子弟,整天在外頭惹事生非,家里頭也都還護著呢,自家孫女為國為民,豈能讓人隨意污蔑構陷!
外書房里,端木珩也在,聽端木憲這么一說,也是微微點頭,正色道:“北境戰事緊張,連失幾城,皇上撥不出銀子,妹妹動員閨閣姐妹為北境盡一份力,也錯了?!”
“到了這個時候,朝堂上還要勾心斗角,伺機發泄私憤,實在是不知所謂!”
端木珩越說越是義憤填膺,俊朗的臉龐上有憤怒,也隱約有一絲迷茫以及無力。北境危機,他明明是男兒,可是手無縛雞之力,又能為大盛、為北境上下做什么呢?!
相比祖孫倆的憤慨,端木緋反而笑瞇瞇的。
她美滋滋地吃了一口涼爽的果子露,覺得這大夏天的吃這個還真是清甜又可口,幸好,家里的冰夠多!
“祖父,我看你最近這么辛苦,干脆還是請個長假吧。”端木緋若無其事地提議道。
端木緋一向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照理說,端木憲和端木珩早就該見怪不怪了,可是當聽到的那一瞬,祖孫倆還是再次愣住了,一頭霧水地面面相看。
這丫頭的葫蘆里又是賣的什么藥!
祖孫倆心有靈犀地浮現同一個念頭。
端木憲捋著胡須,沉吟了片刻,問道:“四丫頭,你這是想讓我以退為進?”
面對自家祖父,端木緋也不賣關子,點了點頭,又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果子露,才繼續道:“魏永信既然要針對我和祖父,只要我們不動,以他錙銖必較的性子,必定會有新的動作。”
“這個時候,誰鬧得最歡,誰的動作最大,誰的破綻就最大。”
端木緋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可愛極了。
可是,端木珩卻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只抱著果子露的小狐貍狡黠地搖著蓬松的狐貍尾巴,在她身后甩啊甩啊甩。
端木緋覺得自己難得在端木珩的眼中看到了一絲贊賞,賣乖地接續道:“祖父,您請了長假,就等于淡出了皇上的視線,那么,魏永信的所作所為,皇上更能看得一清二楚。”
“皇上這個人自以為英明神武,慧眼如炬,對他來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在這個時候,一味在他跟前據理力爭,反而會落了下乘。”
端木憲捋胡須的動作不知何時停了下來,眸子里閃著一抹若有所思。
這時是黃昏了,天色稍稍涼爽了一些,晚風吹得外面的竹葉搖曳不已,映得滿室青翠,與那絢麗的晚霞映襯在一起,仿佛一幅色彩鮮艷的風景畫。
望著窗外絢麗的晚霞,端木珩神色凝重,心中也在反復地咀嚼著端木緋的話,再聯想著早朝上的亂局以及這些年發生的不少事,也是略有所悟。
四妹妹說的有理。
以皇帝的性子……祖父越是自證清白,據理力爭,說不定皇帝還越覺得祖父心中有鬼。
哎,四妹妹在朝局上的敏銳依然是遠超自己,虧自己還年長于她……看來自己還要更加努力,以后才能成為府中弟弟妹妹們的依靠。
端木憲見端木緋喜歡這果子露,嘴角微翹,把丫鬟叫了進來,讓她再給端木緋弄些果子露來。
端木珩見狀,想說妹妹還在長身體,吃過了果子露就不吃飯了,可是話到嘴邊又覺得四妹妹遭了無妄之災,就縱她一回吧。
不過……
端木珩心里暗暗搖頭:幸好四妹妹不是祖父帶大的,以祖父這般慣著,遲早被寵壞了。
端木珩看著面無表情,但是知兄如妹,端木緋心口警鈴大作,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果子露,站起身來道:“祖父,大哥哥,我忽然想到我還有一筆賬沒算好……”
端木緋生怕被叫住,好似一陣風似的留走了,只剩下祖孫倆面面相覷。
端木憲忍不住就瞪了端木珩一眼,瞧這小子把四丫頭嚇的!
四丫頭是姑娘,要嬌養,哪有像他這樣當大哥的!
端木憲想著也站起身來,撫了撫衣袖,又看了一眼才剛落下小半的夕陽道:“現在進宮應該還來得及……”
這件事要從速。
端木珩親自送端木憲去了儀門處,隨后就去了湛清院。
想著端木緋最近忙,端木珩打算過去看看有什么他能幫忙的地方。
夕陽漸漸低垂,端木憲趕在宮門落鎖前進了宮,不消一炷香功夫,他就從御書房里出來了。
皇帝應允了端木憲的請求,于是,內閣首輔在被魏永信彈劾后,為表清白,暫時休假不理朝事的事不到一天就朝堂中傳開了。
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滿朝嘩然。
震驚之余,群臣都有些茫然,弄不清這是皇帝的意思,還是端木憲自己的意思。
若是皇帝的意思,豈不是表明皇帝信的還是魏永信?
一想到這一點,那些文武大臣也都不敢輕舉妄動,一個個靜觀其變,更有人在暗暗地觀望著岑隱,想看看岑隱又是何態度。
端木憲這番突如其來的舉動讓魏永信有些亂了手腳,心神不寧,如此一來,他原本布好的局都要變。
端木憲真是老奸巨猾!魏永信在家里把端木憲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害得端木憲乃至端木緋在府中噴嚏連連。
端木緋并沒有因為端木憲被彈劾而停下她的計劃。
六月初七,端木緋在京城籌集的第一批糧草,送往了北境,余下的第二批糧還等李管事在隴州購買后,再送往北境。
糧食送出的當天,端木緋親自一家家地登門造訪,給了每位捐贈者一枚小小的銅牌。
端木緋的銅牌是仿朝廷的功牌而制,朝廷的功牌是銀制的,共分五等,按敘功等次分別賞給有功之臣。
端木緋也沒有照搬照抄,她設計的銅牌不分等級,全都是一個式樣的,螭紋邊,銅牌的一面刻著朱雀紋,另一面刻上這些姑娘為北境捐了多少銀兩用以購買糧草的字樣,并刻上了年號月份。
本來,這些姑娘們要么是因為和端木緋交好,想為北境出點力,要么就是為了向端木緋示好,所以才會捐點用不上的首飾以及省下來的月例,但是得了這樣一枚銅牌,就感覺這次的捐銀不僅僅是把銀子拿出去,還擁有了某種意義一般。
她們做這些也不指望得到什么嘉獎或者感激,但是,能得個“虛名”也不錯,不是嗎?!
端木緋從舞陽的公主府出來時,正是正午。
太陽高懸,天氣炎熱得很,端木緋只是略略掀開窗簾,就能感到一股洶涌的熱氣涌來,把馬車里冰盆散發的涼氣沖散了不少。
這才六月上旬呢,端木緋在心里哀嘆著。
端木緋只想著熱,完全沒注意到馬車外有一紅一黑兩匹駿馬馳過,其中一人朝著馬車的方向望了一眼,遲疑地說道:“督主,這是端木家的馬車吧?屬下方才好像看到了四姑娘在馬車里。”
紅馬上的岑隱也朝后方的馬車那邊看了看,沒有說什么。
安千戶騎馬與岑隱并行,壓低聲音問道:“督主,要不要屬下讓御史也去彈劾魏永信?”
別人怕他魏永信,他們東廠可不怕,哼,魏永信這廝也沒少干那等見不得人的腌臜事,落在他們東廠手上的把柄可不少。
岑隱唇角微微一翹,丟下了兩個字:“不用。”
他一夾馬腹,加快馬速飛馳而去,心道:這小丫頭機靈著呢,哪里還需要自己出手?!
安千戶怔了怔,一不小心就落在了后方,看著前方岑隱身上那飛舞的玄色披風,面露沉吟之色。
雖然督主方才說不用了,不過他瞧得仔細,督主適才的表情中分明就帶著一抹寵溺,嗯,對了,督主肯定是另有打算了。
也是,敢給四姑娘挖坑,魏永信就等著脫層皮吧!
不自量力,他們督主的義妹是誰都能招惹的嗎?!
“駕!”
安千戶回過神來后,立刻一揮馬鞭,重重地甩在馬臀上,“啪”,馬兒嘶鳴著撒開了馬蹄,踏在青石磚地面上,“得得”作響。
這兩人兩馬駛過幾條街,來到了東廠所在的中韶街。
安千戶留在了外頭,岑隱獨自下了東廠的地牢。
雖然外面是炎炎夏日,但是地下濕氣較重,地牢里還是一如既往的陰氣森森,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死亡般的氣息。
岑隱手里拿著一盞宮燈,宮燈隨著他的步履微微地搖晃著,燈罩里的燭火也隨之一閃一閃的,把周圍的過道、牢房照得一片昏黃。
岑隱的步履輕得近乎無聲,卻隨著那閃爍的燭光清晰地傳入了地牢中的耿海耳中。
一步接著一步,如同一下下重錘般回蕩在他耳邊。
耿海已經一年沒見天日了,他的手腳在一天天、一次次的重刑下已經廢了,身子如一灘爛泥似的癱在那里,夾著銀絲的頭發凌亂地披散在地上。
他整個人瘦得枯瘦如柴,連眼眶都深深地凹陷進去,眼窩中一片濃重的陰影,形容狼狽虛弱,仿佛從身處十八層地獄的惡鬼般。
當岑隱出現在門外時,他仿若驚弓之鳥般渾身一顫,吃力地朝岑隱的方向爬了過去,燈籠散發的光芒令他不適得瞇了瞇眼。
“殺了我!”
“薛昭,你殺了我吧!”
耿海歇斯底里地嘶吼著,聲音如磨砂紙擦過鐵器般粗糙,聲音中難掩絕望。
沒有人能夠經得住東廠一年的酷刑,耿海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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