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過半,太陽已然西斜,端木緋去公主府里看過了飛翩后,等她回到尚書府已是酉初了,夕陽落下了大半,隨著夜幕臨近,空氣中平添一絲涼意。
端木緋卻是絲毫不覺,心情飛揚,直到她下了馬車時,對上一雙不贊同的眼眸。
“大哥,真巧啊。”端木緋身子一僵,隨即就泰然自若地上前兩步,對著端木珩福了福,笑得天真爛漫。
然而,端木珩是有心在這里等她的,可不會讓她輕易地蒙混過關。
“四妹妹,你今日‘又’沒去閨學?”端木珩負手而立,蹙眉看著她。
端木緋歪了歪螓首,心虛地抿嘴笑了。
她何止是今日沒去閨學。
她怕冷,自正月后,就經常告病不去閨學,如今賀氏和小賀氏不在府里,端木紜一向縱著她。
今早閨學的先生一氣之下,就一狀告到了端木珩這里。
端木珩知道端木緋出了門,就派人在門房這里候著,沒想到這一候就等到了太陽落山,他一肚子的火氣憋了大半天,此刻見端木緋回來,終于爆發了出來,喋喋不休地訓斥起來,什么“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端木家的姑娘不求成為名滿京城的才女,可是總要知書達理,琴棋書畫不能怠慢了”云云。
一番話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把端木緋念叨得頭昏腦漲,正恨不得此刻是在書房里,她可以給這位大哥泡杯茶讓他歇上一歇。
端木緋乖乖地垂眸聽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端木珩總算是把憋了半天的話一次性說完了,跟著就問了一句:“四妹妹,你明白了嗎?”
“是,大哥。”端木緋乖巧地點頭應道。
端木珩眉頭微微舒展,一副“總算孺子可教”的樣子,就差捋一捋下巴上根本就不存在的山羊胡了。
見端木珩說夠了,端木緋暗暗地松了一口氣,笑得更乖巧了,正打算順勢告辭,就聽端木珩又道:“四妹妹,你今天是去了宣國公府的茶會?”
端木緋點了點頭,“是,大哥。”
端木珩凝視著端木緋,等著她繼續往下說,可是端木緋只是歪著小臉看著他。
端木珩把拳頭放在唇畔干咳了一聲后,一本正經地說道:“我聽說付家大姑娘也去了……四妹妹,你可見到她了?”
端木緋又點了點頭,接著就聽端木珩又問道:“那你覺得付大姑娘怎么樣?”
想到付盈萱,端木緋的小嘴緊抿,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說。
聽聞付盈萱琴藝出眾,不過今日自己沒聽她完整地彈完一曲,也不好判斷,再者,端木家挑嫡長孫不能光看琴藝。
端木珩未來的妻子會是這一代的長媳,長媳可不僅僅是端木珩的好妻子,對內要孝敬公婆,照料下面的弟妹妯娌,操持府中內務;對外還要與其他府邸的女眷交際往來……
想到今日在宣國公府發生的一幕幕,端木緋略有遲疑。坦白說,她覺得付盈萱不適合做一個宗婦。
四周靜了片刻,夕陽落得更低,晚風習習。
幾步外的端木珩一眨不眨地看著端木緋,眼神溫和清亮。
平日里性格沉默寡、端方正直的端木珩在提及未來的妻子時,眸子里不由得閃過了一抹期待。
端木緋斟酌了片刻,笑吟吟地說道:“大哥哥,我看付大姑娘模樣俊俏,氣度不凡,聽涵星表姐說,她還彈得一手好琴,可以與楚大姑娘媲美。”
端木珩瞇了瞇眼,眉心微蹙。他當然也知道這個四妹妹年紀雖然不大,卻機靈得很,她應該知道自己問的是人品,卻故意避重就輕,莫非有什么不妥?
端木珩眸色微沉,再問道:“四妹妹,你覺得她品性如何?”
聞,端木緋的小臉一下子皺了起來。
果然,她這位大哥可不是那么好蒙混的……這偌大的尚書府中,性子最執拗的人恐怕就是她這位大哥了。
為免他再對著自己嘮叨,端木緋想了想,就開口道:“大哥哥,今天茶會里,康郡王府的尹大姑娘說想看看楚大姑娘親手所制的一把琴……”
端木緋干脆乖乖地把茶會上圍繞“春籟”發生的事簡單地說了一遍,一直說到了付盈萱甩袖而去。
待她說完后,周遭再次陷入一片沉靜。
天際的夕陽只剩下西邊的一抹紅光,天色昏黃,徐徐晚風中,庭院里的春花微微搖晃,偶爾有幾片花瓣在風中飄零,透著一絲蕭瑟。
端木珩面沉如水,薄唇抿得更緊了,俊朗的臉龐在夕陽的余暉中半明半晦。
端木緋咽了咽口水,又道:“大哥哥,我與付大姑娘只是一面之緣,可能有所偏頗。”一個人的品性也不是從這短短一炷香的相處中,就能一概而論的。“祖父既然為大哥選了這門親事,應該是有祖父的道理。若大哥想在定親前見見付大姑娘,不如與祖父說說……”
端木珩若有所思地俯首看向了端木緋,一本正經地頷首道:“四妹妹,你說的是。耳聽則虛,得先見見。”眼見為實。
說著,端木珩朝東北方看去,喃喃自語道:“祖父剛剛好像回來了……”
“大哥哥你快去吧。”端木緋心下一喜,急忙道,“那我先回湛清院了。”她終于找到機會開溜,福了福后,拔腿就跑了。
她快步穿過儀門,繞過照壁,直到完全看不到端木珩的身影,才算是徹底松了一口氣,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嘴里咕噥道:“大哥還是那么嘮叨……”
端木珩平日里可說是惜字如金,看著少年老成,照她看,其實根本就是一只老母雞,家中無論是弟妹,還是幾位長輩,這要是行差踏錯,被他知道了,可不會管什么顏面,定跟你擺事實、講道理、論是非,說個清楚明白不可。
這不,剛才他那番長篇大論,就把過去這一個月沒說的話一次性都說了。
這尚書府里除了端木憲以外,哪怕是他的雙親都曾被他大義凜然地數落過。
一旁的碧蟬看著自家姑娘那心有余悸的模樣,不禁掩嘴笑了。
端木緋斜了她一眼,碧蟬趕忙忍住笑,卻聽端木緋自己反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在晚風中飄散而去,天色更暗了,夜幕再次降臨……
二月的春意越來越濃,花樹郁郁蔥蔥,枝葉葳蕤,一路繁花。
在一片春光燦爛、繁花似錦中,二月漸漸走到了尾聲。
二月二十九日,皇帝在朝上正式允了柳首輔致仕,柳首輔將在三月底致仕,而新任的首輔暫時還沒有決定,不過在柳首輔離任前,皇帝肯定要有所決議。
一時間,朝堂上為此又是一陣暗潮洶涌,幾位重臣以及他們各自的擁躉都對首輔這個位置虎視眈眈。
三月初一,李羲和李傳應父子倆啟程趕回閩州。
除了李廷攸親自相送外,端木紜、端木緋也陪著端木憲一起出城相送,眾人一直來到了三里亭。
寬敞平坦的官道上,人來人往,馬蹄聲、車轱轆聲不絕于耳。
兩家人一路策馬緩行,相談甚歡。
“親家,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就送到這里吧。”李羲拉了拉馬繩,停下了馬,對著端木憲拱了拱手。
端木憲微微一笑,也是拱手,“那就祝親家一路順風。”
“承親家吉。”李羲朗聲大笑,正色又道,“親家放心!閩州海上貿易一片欣欣向榮,如果我預估不錯,今年的賦稅必能翻倍,來年更可期!”
“那我就恭候親家的喜訊!”端木憲聞,頓時喜形于色,他心知在首輔之爭中,這是自己最大的優勢。
旭日的光輝下,兩人相視而笑。
“紜姐兒,緋姐兒,”李羲又朝馬車里的端木紜和端木緋望去,看著姐妹倆精致的小臉,笑意更濃,“過幾日,你們外祖母和二舅母會來京里,免得你們攸表哥一個人沒人管,胡天胡地的。”說著,李羲意味深長地瞥了李廷攸一眼。
“太好了!”這個喜訊頓時沖散了姐妹倆心中的離愁別緒,均是喜不自勝,臉上神采煥發。
自己這半年多在京里一直很安分啊!李廷攸一臉無辜拉了拉馬繩,胯下的馬兒一邊打著響鼻,一邊踱著步子。
一旁的李傳應看著這三侄子唏噓地在心里嘆氣:這小子這么缺心眼,是該早點給他聘個媳婦。
李傳應飛快地和李羲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他們兩個大老爺們實在不擅長處理親事什么的,所以才特意讓李太夫人和李二夫人跑一趟京城,最好能早點定下來……
李羲和李傳應父子又鄭重其事地對著端木憲一行人拱了拱手后,就一揮馬鞭,帶著隨行的數十人浩浩蕩蕩地策馬而去。
馬蹄飛揚,揚起一片滾滾黃塵……
直到他們的身影化成了一片黑影,李廷攸才收回了目光,隨端木憲、端木緋一行人回了京。
進了南城門后,眾人便分道揚鑣。
李廷攸要去神樞營當值,端木憲也要回戶部衙門,他隨口讓端木紜和端木緋姐妹倆自個兒去玩玩,就帶著小廝策馬離去了。
馬車里的姐妹倆放下了窗簾后,面面相對,端木紜提議道:“蓁蓁,時間還早,我們干脆去昌興街吧。”
最近端木紜忙得很,她們也好些日子沒去她們的繡芳齋看看了。
囑咐了外面的車夫一聲后,馬車就在車夫的吆喝聲中一路朝著昌興街飛馳而去。
一大早的昌興街上就是人來人往,很快就是三月初三上巳節了,京中百姓都準備著在上巳節那日出城春游踏青,紛紛出來采買各種東西,街上一片熱鬧喧嘩。
繡芳齋的生意也不錯,客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姐妹倆的這個小鋪子是以賣帕子、荷包和絡子等等的小繡品為主,只供精品,每一件的樣式都是限量的,如今在這條街上也已經打出了一點名氣,經常會有一些小戶人家的夫人姑娘上門買些個小物件作為配飾。
“大姑娘,四姑娘。”鋪子的石掌柜笑容滿面地親自出來迎二位姑娘進了鋪子,又跟她們細細地說著最近鋪子里的情況,“大姑娘,上個月的賬冊,我已經快整理好了,明后日我就給您送去。我大致算著至少賺了二十幾兩……”
這普通的鋪子一般都是半年或者一年才對一次帳,不過繡芳齋的生意小,又是姐妹倆第一次開鋪子,因此基本上是每月對一次帳。
臘月和正月時的鋪子里生意不錯,本來石掌柜還擔心二月沒什么節日,會影響鋪子里的生意,沒想到狀況比她預想得要好多了,這也代表著繡芳齋確實打出了幾分名堂來。
“姑娘,到里邊坐。昨晚繡娘剛好又送來了一些剛繡好的扇套和荷包,您可要看看……”石掌柜把兩位姑娘請到了屏風后的隔間里坐下,又從旁邊取來一個木匣子,“馬上就是春闈了,我估摸著這些應景的扇套、荷包應該好賣。”
端木紜和端木緋隨意地挑撿著匣子里的那些扇套和荷包,偶爾點評幾句,端木緋還替端木珩也挑了一個步步高升的扇套。
姐妹倆正說笑著,就見屏風外,繡莊的伙計把兩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婦人迎了進來,招呼著:“兩位大姐,這邊請,我們鋪子正好剛來了些繡花帕子,樣子都是最時新的,等過兩天上巳節拿出來,肯定不跟別人重樣。”
其中一個青衣婦人笑吟吟地說道:“我這都來了幾次了啊。不用招呼我們了,我們自己看看。”說著,她隨手從柜臺上的一個托盤里捻起一塊茜色的帕子,“厲姐姐,你覺得這塊怎么樣?”
她身旁藍衣婦人立刻取笑道:“劉妹妹,你都這把年紀了,還用這么艷色的帕子啊……”
“我這不是給我小閨女挑的嗎?”青衣婦人嗔了友人一眼,“我都這把年紀了,怎么會用這么鮮亮的顏色,又不是‘那一位’,這么大年紀了還不安分……”
她意味深長地在“那一位”上加重了音量。
她身旁的藍衣婦人一下子就聽出了她的下之意,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問道:“劉妹妹,你也聽說了天家那位貴人的事了?”
“那位貴人去皇覺寺的事這都在京里傳遍了,還有什么不知道的啊。”青衣婦人笑著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道,“我就說嘛,好端端的,一個貴人干嘛跑去皇覺寺為國祈福啊,原來是與人私通……定是那丑事被發現了,也難怪‘另一位’雷霆震怒,不惜把親娘都送廟里去了!”
“劉妹妹,我看啊,這真是有其女必有其母才是!”
“說的是,有那么個朝三暮四、豢養男寵的女兒,這當娘的能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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