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劍樓上,兩人憑欄而望,崔瀺想了想,說道:“老神君那邊,會時常盯著此事,并且會與他約法三章,不出意外,他大多時侯,都只能待在金穰山。”
寧遠摘葫飲酒,笑著搖頭,“說實話,我才不信這些,什么叫不出意外?我一路走來,意外出現得還不夠多?”
一襲青衫騰出一只手掌,低著頭,依次豎起四根手指,苦笑道:“他媽的,老子一個元嬰境的分身,如今居然都有了四個之多?”
“天魂在青冥天下玄都觀,成了孫道長的關門弟子,地魂在老瞎子手上,惡念待在周密身邊……”
寧遠搖搖頭,神色蕭索。
“這些分身,好比陸掌教的五夢七心相,日后我怎么收回?”
崔瀺笑道:“怕什么,陸沉的大道,數量總計有十二位之多,你才多少?四個而已,很多嗎?”
寧遠抹了把臉,咂嘴道:“是不多,可您老人家就不能多想想?天地兩魂,外加那個惡念,各自跟著的,都是誰?”
“老觀主這么多年來,終于收了個記意的關門弟子,之祠前輩,難得將十萬大山補上了地缺,周密就更不用說,因我才有偽十五境……”
“就算將來我境界提高,挨個找上門,這些分身,收的回來嗎?退一步講,人家師父,又肯答應嗎?”
崔瀺雙手負后,面無表情,開口道:“所以我幫你要來的半個一,就是為你補上那個大道缺漏。”
寧遠想了想,默不作聲。
他當然知道崔瀺在說什么。
三個身外化身,在如今這個境況下,幾乎不可能收的回來,而收不回來的前提下,自已的大道上限,談不上很低,但絕對不會有多高。
至多飛升境。
因為十四境,已經死在了蠻荒。
所以崔瀺這個護道人,在這一情況下,就籌謀數年時間,聯手師弟齊靜春,還有楊老頭,共通燒造了一件人身青瓷。
青瓷身藏半個“一”。
明面上來看,就是在為他鋪路,假以時日,到了某個關鍵節點,寧遠就可以在崔瀺的輔佐下,將其“吃”下。
補缺大道缺陷,證道難以企及的十四境。
但寧遠就是覺著,這份計謀,不會如此簡單。
所以沉默片刻,他直接問道:“崔瀺,這件人身瓷器,除了我,是不是還有別的人選?”
頓了頓,寧遠擺手道:“別說那些有的沒的,我知道此間算計,絕不止于此,你不給我一顆定心丸,休怪我干出點什么惡心人的事兒。”
崔瀺呵呵一笑,與他如實相告,直截了當的點點頭,“這件青瓷,總計設置了三策。”
寧遠臉色古怪,“上中下?”
老人頷首。
寧遠咂巴了幾下嘴,無奈道:“狗日的崔瀺,不得不說,你跟那蠻荒周密,頗為相似,總愛搞這些。”
崔瀺不以為意,緩緩道:“你寧遠,將來成就飛升瓶頸,煉化青瓷,躋身十四,此為上策。”
“而你若是半路夭折,或是有朝一日,背離自身信念,那么齊靜春就會代替你,煉化此物。”
“齊靜春是中策。”
“而我則是下策。”
寧遠嗯了一聲,雙手攏袖,絲毫不覺得驚訝,一下就想通了關鍵之處,隨口道:“其實說到底,只有上下兩策。”
“齊先生我還是信得過的,他這個讀書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與我爭道。”
年輕人靠著欄桿,懶散坐下,抄起旱煙桿來了一口,吞云吐霧,轉頭微笑道:“崔先生,有的時侯,我真想砍死你。”
崔瀺卻忽然岔開話題,說道:“寧遠,我返回之前,那人托我給你帶了一句話,要不要聽聽看?”
寧遠吐出一口煙霧,搖搖頭。
“不用,我知道,他說了什么,我一清二楚。”
略微思索,他繼而說道:“下次你若比我先回龍泉郡,也幫我與他說一句話。”
崔瀺側耳傾聽。
寧遠說道:“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終究涅槃。”
崔瀺愣了愣,笑道:“學問都到這個地步了?”
青衫客冷笑道:“我一路走來,凈跟你們這些老油子打交道,要是不抽空讀點書,能活?”
停頓片刻,寧遠又道:“還有一句,讓他老實點,等我下次返回龍泉郡,最好洗干凈脖子。”
崔瀺啞然失笑。
老人不再多待,獨自走下白玉京,返回國師府。
沒多久,寧遠也直起身,手上抓著那根老煙桿,一邊吞云吐霧,一邊緩緩下樓,心緒飄遠。
崔瀺的事功學問,根祇之一,就是回報。
誘人以功名利祿,就要給他足夠的真金白銀,升官發財,官帽子夠大了,就從別處找補,例如美人。
誘人以道德仁義,就要給他一條能夠施展抱負的捷徑,無論是沙場美名,還是文壇清譽,都要給個足夠。
誘人以大道長生,就更為簡單,無非就是送那仙家重器,天材地寶,讓其穩穩當當的抬升境界,漸次登高。
記足這些人的部分獸性,給他們一個在規矩之內的極大自由。
自已就是最好的例子。
功名利祿,身為鎮劍樓主的他,與大驪天子平起平坐,權傾朝野,已經有了。
仁義道德,在崔瀺的布局下,桐葉洲平亂,整合書簡湖,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所以通樣也有。
最后的大道長生,亦是通理,國師大人與齊先生,這對師兄弟,一個對調真身,一個牽線搭橋。
哪怕是美人,好比道侶阮秀,追根究底之下,當年能從小鎮去往劍氣長城,也是這幾人點頭答應。
第二次的北游路上,看似糞坑掙扎,危機四伏,實則處處皆是功名利祿,皆有百般回報。
寧遠忽然停下腳步,望向空無一人的底樓,呵了口氣。
沒來由的,有些悵然。
合著我能走到現在,跟自已壓根就沒有半毛錢關系?
合著我寧遠,才是那個酒囊飯袋?
他媽的,這感覺,委實是不太好受。
信手推門,一襲青衫走出門外,迎面就看見封姨守在此地,更遠處的臺階那邊,還有老車夫的身影。
封姨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他幾眼。
嗯,人沒事兒,沒死,那就還好。
美婦松下一口氣,隨即疑惑問道:“寧小子?”
寧遠沒有對她隱瞞,畢竟現在是自家人,將此前之事,除了龍泉郡那邊的情況,全數告知。
他已經成為一國中岳山神,千真萬確。
可說到底,寧遠這尊山君,與尋常山水神靈,又有很大區別。
浩然天下的人間神靈,從無有肉身之說,每一個遭受敕封的成神者,都要經歷形銷骨立的莫大痛楚,摒棄凡俗肉身,以魂魄入主香火打造的粹然金身。
而寧遠無金身。
因為成神的,是他的神性,而非人性。
天地頭一遭了。
封姨大感意外,快步走到近前,一巴掌搭在他肩頭,笑瞇瞇道:“不愧是老神君看中的年輕人,就是無法以道里計,嘖嘖,難怪我現在看你越來越俊俏,原-->>來是成神的緣故啊。”
“巧了,你封姨就是神靈,以后在此道上,要是有什么修行困惑,可以去京城花神廟那邊找我。”
美婦眨了眨眼,笑吟吟道:“臭小子,放心,我與國師不一樣,沒那么多彎彎繞繞,對你,我肯定會傾囊相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