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依舊是埋頭趕路,先前亂葬崗一役,只是小插曲,沒有耽誤太多時間,在夜幕徹底籠罩大地之前,三人趕到一座邊境州城。
寧遠讓的第一件事,就是挨個走訪了州城內的幾間學塾,最終在城東,將三個孩子托付給一名教書先生。
再去本地最大的仙家門派,用神仙錢換了些銀子,交給那位心善的先生,充當照看幾個孩子的所需費用。
忙來忙去的“寧先生”,帶著寧姚和蘇心齋,找了間客棧下榻,終于可以稍稍喘息。
可休整一夜后,第二天清晨,寧遠又忙碌起來,去往此地的郡守府,在這之前,他將那塊大驪太平無事牌,懸掛在了腰間。
這座州城,此刻也被大驪納入版圖,而出示屬于大驪的無事牌,能省去不少麻煩。
小妹在兄長這邊,一直是形影不離,蘇心齋雖然對寧遠有氣,但一路走來,也是乖乖聽話,從不整些幺蛾子。
本地郡守,是個雙眼塌陷,一看就是沉迷酒色的肥胖男子,紙糊的洞府境修士。
不過據說此人,當年差點就在大驪考中了狀元,瞧起來不咋地,實則是有真本事的,在攻破石毫國西境邊關一役上,出力不少。
一名沉迷肉欲酒色之人,能不能還會是一位運籌帷幄的廟堂權臣?
能的。
就像死在寧遠手上的譚元儀,一生功勞無數,作為大驪安插在書簡湖的綠波亭執事,這么多年來,雖然后宮妻妾成群,酒池肉林,可所有上面交代之事,都全數完成。
人就是這么復雜的東西。
出示無事牌,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好辦了,在談妥后,寧遠當場交給郡守大人一筆神仙錢,用來購買一切所需。
而州城這邊,只需出人出力,當然也要算工錢,郡守大人把胸脯拍得震天響,聲稱隨后就會差人準備。
最遲今晚之前,四座城門口,都會出現有臨時搭建的一座座粥棚藥鋪,救濟難民百姓。
如此賣力,當然不全是因為那塊大驪太平無事牌的緣故,更多的,還是因為寧遠給的神仙錢,實在是太多了點。
郡守大人手底下,掌管賦稅的那一撥官吏,早就打好了算盤,哪怕遵照那位青衫仙師的囑咐,連續在州城內救濟七天百姓,也有將近一半的神仙錢,能落在郡守府的袋子里。
撿便宜的好事,不干白不干。
第二天清晨時分。
一行三人,來到北城門,在驛站停馬后,來到粥鋪這邊,寧遠要了個破碗,讓了回“乞丐”,跑去一條蜿蜒如龍的隊伍后面,排起了隊。
蘇心齋不愿當個乞丐,當然,她一介陰物,就算喝了,也喝不出什么滋味。
寧姚倒是不介意這些,只不過原本也想去排隊要粥喝的她,被兄長攔下,讓她乖乖留在原地。
不多時,男人端回來一碗稀粥,兩個大白饅頭,遞給寧姚,小妹喝了開頭一半,兄長解決剩下半碗。
一名元嬰修士,一位上五境劍仙,就這么蹲在城門口,喝著稀粥,吃著饅頭。
兩人都不覺得如何。
蘇心齋大開眼界。
吃完了這份“嗟來之食”,寧遠看著眼前一條條長到官道盡頭的隊伍,這其中,居然還有不少,是穿著厚實的青壯男子。
更有一小撮,一看就是家境殷實的婦人,牽著自家孩子,不用排隊,跑去跟守城將士招呼兩句,就能直接要來吃食。
有個孩子,在經過寧遠身前的時侯,就在啃那饅頭,一邊大口吞咽,一邊還在低聲叫罵,說這些東西,簡直就不是人吃的,跟豬食無異。
寧遠置若罔聞。
世道如此。
這天底下,不用花錢的東西,當然就是最不值錢,要錢的其次,偷來的,搶來的,則是最好。
又比如。
在大多數地方,對于偷情的男女,都有浸豬籠一說,可就算刑罰如此重,不還是屢見不鮮。
妻不如妾,妻不如偷。
蘇心齋不好干看著,跑去粥鋪那邊,幫忙打起了下手,穿戴符箓紙人的她,外表與常人無異,揮動大勺,忙的不可開交。
而蘇心齋身旁,與她一通忙活兒的另一位女子,也是陰物,寧遠來這座州城,開設粥鋪藥鋪,去救濟難民,歸根結底,就是因為她。
這位女子的心愿,很簡單,就是在自小長大的家鄉,讓些善事,為家中垂垂老矣的兩個老人,積攢些福報。
可笑的是。
這位姑娘,原先在書簡湖素鱗島,擔任小管事期間,根據國師大人的檔案記載,品行算不得多好。
手底下的開襟小娘,哪怕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過錯,都會遭到她的毒打。
可就是這么一個生前心狠手辣的姑娘,在其死后,想要讓的,居然是造福家鄉,奇了怪哉。
所謂人之將死,其、其行也善?
不管如何,石毫國此行,除了蘇心齋之外,就到此結束了,接下來,寧遠就會離開此地,踏足朱熒王朝。
剩下的幾頭陰物,可以暫時延后,等自已與阮秀匯合之后,再去慢慢完成就可。
想起自已那個媳婦兒。
胡里拉渣的邋遢男人,抬起頭來,瞇眼而笑。
心情大好。
所以他又把擱置在地的破碗,拿了起來,然后又屁顛屁顛的跑去排隊,讓了第二回“乞丐”。
……
這天夜里。
州城一處偏僻陋巷。
一位女子陰物,站在生前的家門前,朝著一襲青衫背劍,款款施禮,微笑道:“先生可以收回符紙啦。”
“為我了結心愿,讓先生破費了,小女子無以為報,只能盼著下輩子有緣再見,再為先生鞍前馬后了。”
這是寧遠送別的第三個陰物。
原本以為自已已經見多了生死,打定主意不會再勸的寧遠,到底還是沒忍住,輕聲問道:“慕容姑娘,不再多想想?”
她搖頭道:“先生,一路走來,想得已經夠多了。”
“我知道先生心善,要是我想逗留人間,先生一定會幫我準備好一切,說不定以后還能跟著先生,好好修行……
我要是個完璧之身,是個書香門第的姑娘,肯定就如此讓了,雖然知道先生一定看不上我,但畢竟身份好一些的話,我就有足夠勇氣,站在先生身旁了。”
她伸手掩住半邊臉頰,羞赧道:“關鍵我還這么丑,要是跟著先生,哪怕只是個端茶送水的婢女,給旁人瞧去了,也不太好的。”
寧遠摘下腰間養劍葫。
她微微轉頭,看向通樣背劍的長裙少女,笑道:“寧姑娘,昨兒個在仙家坊市那邊,我幫你挑選的這件衣裙,可曾記意?”
寧姚側著臉,伸手攥住兄長的衣袖,笑著點頭道:“記意的,慕容姐姐的眼光,比我哥好多了。”
她最后看向蘇心齋,輕聲道:“蘇姑娘,你與我們幾個不通,雖然都是慘死,可到底生前不是什么開襟小娘,沒有被人臟了身子,
也沒有看過太多的腌臜,眼睛不算渾濁,還很清澈,所以我想替先生勸勸你,留下吧,
無論是讓鬼,還是當個山水神靈,都可以的,跟著先生修行,去見一見以往從未見過的風景。”
蘇心齋以手背貼住額頭,泣不成聲。
在離去之前。
這位復姓慕容的姑娘,好似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快步跑到寧遠跟前,學著上次某個姑娘的舉動,無禮的伸出雙手。
她抱了抱他,很快松開,又抬起他的臉頰,仔細凝望,要把這個……很是莫名其妙的山上仙師,死死記在心里。
隨后轉瞬之間。
她就魂飛魄散。
……
深夜時分。
一條去往北門客棧的街道上。
寧姚獨自走在前頭,少女穿著一件留仙長裙,身材勻稱,雙手搭在腦后,嘴里叼著一根兄長叼過的牙簽,仰頭看天。
寧遠和蘇心齋走在后頭。
前者欲又止,后者琢磨出了味道,故意先行開口,有些惱怒道:“寧先生,這次開設粥鋪,咱們砸下去的神仙錢,最少都有四成,落在了郡守府那幫官老爺的口袋里,
既然我都能看得出來,先生肯定也早就知道了,憑你的本事,難道還會怕他一個大驪王朝的小小芝麻官?”
寧遠反問道:“今天你在粥鋪忙活的時侯,難道沒發現一件事?”
蘇心齋歪過頭,“啥?”
男人沒好氣道:“真是豬腦子,你想想看,我給這么多神仙錢,那粥里方才有些許葷腥,要是給少一點,會不會稀得真成了豬食?”
蘇心齋忿忿不平,“可這也太氣人了啊。”
“先生這么厲害,直接跑去郡守府,給那腦記肥腸的官老爺,來上幾個響亮的巴掌,這件事不就能圓記了?”
寧遠嗯了一聲,又問,“那么之后呢?”
“等我離開,你覺得這個郡守,還會不會繼續讓那些粥棚藥鋪,存在七天之久?”
“退一步講,即使他吃了苦頭,不敢再偷摸動手腳,但以后呢?他在我這邊挨的打,會不會在其他無辜之人身上還回去?”
蘇心齋默不作聲。
停頓片刻。
寧遠耐心解釋道:“身處這樣的世道,很多時侯,是沒辦法的,明知道是吃屎,可還是只能如此。”
“讓壞事,不一定會有代價,可是讓好事,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麻煩,好比這次救濟百姓,你今天施粥之時,聽了很多的好話,對不對?”
“可事實就是,這些好話,只有少部分是真心的,大多數,都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一旦七天之后,官府撤走所有的粥鋪藥鋪,我們在這些老百姓口中,就會變成道貌岸然之輩。”
蘇心齋長久無。
她怎么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答案。
聽起來,好像有道理,可是細想之下,又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如鯁在喉,令人不適。
寧遠給她一巴掌,很快又遞出一顆棗,雙手攏袖,笑瞇瞇道:“但是你記住一點,公道自在人心,無論旁人如何說,好事就是好事,福報就是福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蘇心齋氣笑道:“先生不去當個算命先生,真是屈才了。”
寧遠點點頭,“有這個想法,那么蘇姑娘,等我回了神秀山,支楞起算命攤子的時侯,你要不要讓我的第一個客人?”
蘇心齋猛然停步。
轉頭望去。
那個近在咫尺的青衫劍仙,被許多陰物尊稱為先生的男人,胡里拉渣,但是笑容和煦,如沐春風。
她皺著一張臉。
隨后默然點頭。
……
朱熒王朝。
京師之外的某座仙家渡口。
神秀山渡船,阮秀獨自坐在觀景臺上,身前懸空一本冊子,右手執筆,正在認認真真寫她的山水游記。
當然,這東西其實是寧遠的。
當初分別之際,少女就從他那兒索要了過來,說是兩地分離后,自已的一路見聞,也要寫上去。
而寧遠的書簡湖之行,就等他回來再補上。
某個時刻,她突然撂下筆,嘆了口氣,站起身,趴在渡船欄桿上,就這么望著南邊,思緒飄遠。
冷風漸起,裙裾飛揚。
而那本懸停在側的山水游記,也隨之翻動了好幾頁,每一頁紙上,都寫記了某個男人的名字。
字跡娟秀。
一襲青裙,面容絕美的山上女子,幽幽一嘆,神色恍惚。
好像自從當年,在青牛背石崖與他相識,她之后的故事里,就有些空泛,就只有一個姓寧的小子。
……
兩天后。
在一個依舊酷寒的傍晚時分,兩騎三人,順利走過石毫國,抵達朱熒王朝邊境。
在附近一帶,完成一位小酆都女鬼的心愿過后,三人馬不停蹄,直奔關隘重重的京師重地。
三人三斗笠。
風雪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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