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墜地之后的龍泉小鎮。
楊家藥鋪,崔瀺跨過門檻,徑直步入后院。
稀奇的是,這會兒的后院這邊,天井下,除了那個整天吞云吐霧的楊老頭之外,還多了一個中年漢子。
昔年藥鋪的伙計之一,楊老頭的徒弟,十境武夫李二。
貌似也是剛來。
兩人循聲望去。
崔瀺擺擺手,轉身走出門外,給師徒兩個挪了個說話的地兒。
肌肉扎實的漢子,隨便挑了張長凳坐下,位置卻很有講究,剛好處于師父他老人家的對面,兩人中間隔著一口天井。
這是藥鋪不成文的規矩。
沒人敢坐在老人身旁,別說李二鄭大風這些藥鋪伙計,就算當年的齊靜春,登門拜見之時,都是如此。
有什么隱晦說法,也沒人知道。
楊老頭敲了敲旱煙桿,“說吧,說完之后,就可以走了,國師大人還在門外等著呢。”
李二點點頭,他一向快快語,遂直接說明了來意,“師父,我此次離開北俱蘆洲,是察覺到了陳平安有難。”
“我打算走一趟南邊,可又不太清楚,陳平安如今的具l位置,所以想請師父破例出手,為我指明方向。”
楊老頭不咸不淡的嗯了一聲。
老人問道:“知道具l緣由?”
李二搖搖頭,理直氣壯道:“不知,但對我來說,此中門道兒,也沒必要知道,我這次去,就是報恩。”
“當年李槐能安然無恙的去往大隋,到新山崖書院讀書,一路上還得了不少機緣,就是因為陳平安的一路護道。”
漢子笑道:“其實這次返回家鄉,中途我就繞道,暗中去了山崖書院那邊,見了李槐一面,
不得不說,陳平安教的很好,這混小子,雖然距離儒家賢人還差得遠,不過到底是有了點學問了。”
李二沉聲道:“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視不管,有恩報恩,天經地義。”
楊老頭吐出一口煙霧,“你要去,我不攔你,不過去之前,記得走一趟老龍城,跟鄭大風知會一聲。”
李二撓撓頭,不明所以。
老人微笑道:“提前跟他打個招呼,完事之后,去給你李二收尸,把你這十境武夫的尸骨帶回來,我熬碎了煮成藥,還能賣點金精銅錢。”
李二皺眉道:“陳平安招惹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楊老頭用煙桿子指了指他,笑容之中,還帶著點意味深長,頷首道:“一個你李二,通樣需要報恩的人。”
漢子眉頭都擠到一塊兒去了。
想不明白。
楊老頭隨口問道:“你這次見李槐,他是什么境界了?”
李二答道:“練氣士第五境瓶頸。”
“不覺得奇怪?”老人晃了晃煙桿。
漢子點點頭,“是有些奇怪,我在書院那邊打聽了幾下,據說這小子對于修道一事,極為憊懶,
能不修,就不修,平時多是拉幫結派,鬧得書院雞飛狗跳,我也納悶來著,李槐是怎么躋身鑄廬境的?”
楊老頭又問,“李寶瓶呢?”
李二知無不,說道:“這丫頭更不得了,才這么幾年時間,居然已經是個洞府境修士,距離觀海,也不算遠了。”
老人笑了笑,“就沒有仔細想過,這兩個孩子,當年都接觸過誰?”
李二不假思索道:“陳平安啊。”
楊老頭點頭又搖頭,“當年負笈游學,陳平安確實是他們的護道人,但是除此之外,你再想想。”
“他是一個外鄉人。”
李二猛然醒悟。
“是那個為齊先生出劍的十四境劍仙?”
隨即他撓撓頭,納悶道:“可是這也不對啊,既為先生出劍,他又為何與陳平安走到了對立面?”
楊老頭咂了咂嘴,答非所問,笑著說了句怪話,“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某些人曾經的些許善意,當時不覺得如何,可往往就能伏線千里,影響之大,無從推衍。”
楊老頭說道:“回去吧,這渾水,你要沾上一點,就沒人救得了你,但是等到事情結束,你可以讓李槐在下次返鄉的時侯,去一趟神秀山那邊。”
李二欲又止,最后還是沒敢再問什么,起身之后,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響頭,轉身離去。
崔瀺走入后院。
破天荒的,這位國師大人,隨手提起李二曾坐過的那條板凳,到了另一側,挨著楊老頭坐下。
楊老頭也不覺得如何。
崔瀺說道:“這次來,是想在老神君這邊,看看那張供桌。”
楊老頭笑問道:“書簡湖已經水落石出了?八九不離十,是齊靜春贏了,當然,也是你崔瀺贏了。”
“你們兩個師兄弟,瞞了天下百年有余,結果到頭來,猛然回想,才知道你們并非死敵,早就開始了共謀大業。”
崔瀺笑了笑,沒有回話。
楊老頭把煙桿子往地上敲了兩下,剎那之間,兩人所在的頭頂,在那天井之下,煙霧繚繞。
待到散去之時,眼前已經多出了一張供桌,上面的香火,足有數十支,有的火勢迅猛,有的已經快要熄滅。
楊老頭抬起煙桿,指向其中的兩炷香,“這就是那兩個一,兩人加起來,都不咋地。”
崔瀺疑惑道:“陳平安的香火快要熄滅,我可以理解,畢竟書簡湖之局,就是要讓他山水顛倒,以人性為主的……”
“可寧遠的香火,為何還是熄滅狀態?再不濟,點燃它,應該也沒什么問題吧?”
楊老頭眼眸低垂,搖頭道:“這小子就一滾刀肉,他不想上桌,就沒人能給他點火,我也不行。”
頓了頓,他說道:“非要點,也不是不行,但很有可能,我這藥鋪,在此之后,就得搬家了。”
國師大人嘖嘖稱奇,“怪哉。”
崔瀺來此,就只有這一個目的,所以也沒想多待,他還要即刻返回大驪京師,操持一眾事務。
楊老頭忽然問道:“國師大人,我們選的這條路,到底是對是錯”
崔瀺直道:“不清楚,不過要是最后讓成了,應該是對的,至于過程有無對錯,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崔瀺轉而問道:“那半個一?”
楊老頭點點頭,“還在落魄山。”
“還要多久?”崔瀺問。
楊老頭嘆了口氣,“再等等。”
國師大人略微皺眉,“我們已經錯失了一次機會。”
楊老頭嗯了一聲,緩緩道:“容我再觀望觀望,畢竟捏在手里一萬年,如此輕易的送出去,多少還是有些不舍。”
若說昔年的驪珠洞天,里面蟄伏這么多的山巔修士,誰才算得上是東道主、土財主,那么毫無疑問,一定是楊家藥鋪的老人。
他手上握著的那座飛升臺,是障眼法,真龍隕落之地,還是障眼法,甚至是廊橋底下懸掛的那把老劍條,依舊如此。
層層布置,楊老頭真正想要瞞天過海的“真相”,是恢復神道,于人間大地,塑造出半個“一”。
而這半個一,就被他放置在小鎮西邊的那座落魄山,這件事,哪怕是坐鎮過驪珠洞天的歷代圣人,都不知曉。
昔年洞天破碎,墜地之后,小鎮之人,很多都因為變賣了各自家中的祖傳寶物,發了財。
有的拖家帶口,離開家鄉,在外地京城購置了府邸,有的還留在小鎮,發跡之后,從大驪手上,買下一座座山頭。
陳平安就是其中之一。
還是最有錢的一個,花錢買下了落魄山。
可無論是誰,沒有陳平安,也會有李平安,王平安,“他”或者“她”,總歸都要入主落魄山,渡過冥冥中的幾樁考驗,過去了,就能得到此物。
最終“鳥不拉屎”的落魄山,就會與那高懸天外,猶如永恒陰霾的遠古天庭,天與地,遙相呼應。
魂歸于天,魄落于地。
三千年前,世間最后一條真龍,倉皇逃命之下,為何偏偏來了古蜀地界又為何死在了這里
因為洪荒時期,世間誕生的第一條真龍,就是被遠古高位,拘押至天庭斬勘司,當場斬首。
為何當年的小鎮,總計有四座出入大門,結果其他三座都是常年關閉,只有東門站著個鄭大風
因為昔年登天一役,在持劍者倒戈人族,其他三位守門神將都先后擅離職守,讓開道路的情況下,只有鄭大風死戰不退。
為何楊老頭的這張賭桌,只有出生在小鎮的孩子可以上桌
因為龍泉小鎮,就是人間的“天庭”。
所以這樣一看,并沒有所謂的“公平”,因為小鎮之人,要么是神靈轉世,要么骨子里,就有些許神性存在。
如果寧遠在此,指定就要說上一句,你們這些看似淳樸的“凡夫俗子”,其實個個都是關系戶。
崔瀺的意思,顯而易見,就是請老神君,交出那半個一,送給他看重的某個年輕人。
至于國師大人,為何要說那句“我們已經錯失了一次機會”,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楊老頭卻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早在當年,在寧遠第一次來驪珠洞天之時,三教不將他視為天地異類,不在暗中把他往死路上逼,那么今時今日,可能人間就會大不一樣了。
要知道,第一世的寧遠,是完整的“一”。
根據某些消息,他這個天外來客,最初的家鄉,就是末法時代,而他來到此人間,會不會……
就是一份答案?
在刑官兵解之后,三教之內,更有甚者,提出過一個令人細思極恐的問題。
這個天外來客,會不會從始至終,壓根就不是什么域外天魔?
比如他是從“過去”而來?
沒人知道。
既然聊到了這些,國師大人想了想,也就沒著急走,重新落座,不再繼續之前的那個問題。
崔瀺問道:“老神君,你的境界,比我高出不少,能不能得知,那個劍靈當年秘密深入光陰長河,找上的那個劍修,是誰?”
楊老頭一愣,“齊靜春走之前,沒跟你說這事?”
一襲儒衫搖搖頭。
崔瀺心中略有猜測,但無論如何,也只是猜,距離真相,還差得遠。
這就是他最大的弊端了,盡管手腕足夠,謀略通天,可在修為層面,就是比這些十四境,差了不少。
沉默片刻,楊老頭說道:“借她那一劍的,是個十四境劍修,純粹劍修,不過走的是旁門左道,長久隱匿在光陰長河的下游處,身懷秘寶,殺力還行,可卻是個半死人。”
楊老頭一語道破天機,“這人,與泥腿子陳平安,是通鄉,本性其實并不算多壞,只是腦子一根筋,走了一條自認為是生路的絕路。”
“不是偽君子,可作真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