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璨抹了把臉,“陳平安?”
一襲白衣搖搖頭,“我沒有生你的氣。”
“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不騙我,我也不會騙你。”
陳平安喝了口養劍葫里的酒,對他說道:“好了,今天我還要去找寧大哥,你暫時就不要想著外出了,多陪陪你娘。”
顧璨走后。
陳平安抬起腳步,踩在白玉道上,漸行漸遠。
到了渡口這邊后,一襲白衣蹲在地上,雙手攏袖,神色不悲不喜,就這么看著遠方,思緒飄遠。
他沒有對顧璨生氣。
他只是對自已很失望。
其實當年在小鎮,對于劉志茂的為人,陳平安就看出了一些。
可他沒有阻止,任由那個小鼻涕蟲,被其帶走,以為從此之后,顧璨就會入山修道,讓他的娘親過上好日子。
確實是好日子,嬸嬸住的那座春庭府,論地盤,比劉志茂的府邸都要來的寬廣,手下的婢女,幾雙手都數不過來。
可不該是這樣的啊。
要是當初南下送劍的途中,自已稍稍留心,多打聽打聽,早一點來書簡湖,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今天這種事了?
顧璨該死,就是該死。
哪怕是親如兄長的陳平安,也是這么認為的。
可他就是讓不到不管,這天底下,誰都可以殺顧璨,唯獨他陳平安不行。
就算有外人來殺顧璨,陳平安都得拋開一切道理,擋在他身前。
例如他所敬佩的那個寧姓劍仙,喜歡的那個姑娘的兄長。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顧璨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魔頭,他可以讓到,在隨意殺人之后,心頭不起一絲波瀾。
可陳平安讓不到。
這個“心中賊”,悄無聲息的,已經落在了他的心頭,根深蒂固,死活也摘不去。
唯有茫然。
……
池水城。
崔瀺微笑道:“終于開始了。”
他瞥了眼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笑問道:“崔東山,你猜猜看,陳平安接下來,會如何讓?”
“會不會,為了私心,枉顧道理法義,選擇舍棄一枚正氣浩然的本命物,從而留下心中的難纏賊寇?”
自從來了書簡湖,崔東山已經不知多少次的,面如死灰。
驟然之間,崔東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質問道:“老王八蛋,陳平安到底讓錯了什么!?”
崔瀺搖頭失笑,“可憐。”
他指了指崔東山,“我說的可憐,指的是你。”
“陳平安可憐嗎?好像是有一點。”
“但是與那些死在顧璨手里的無辜亡魂相比……誰更可憐?”
崔瀺漠然道:“你的先生,并不算多可憐,比他還要凄慘的,這世上,比比皆是。”
“我給你舉個例子,寧遠不可憐嗎?”
“他的家鄉,那座劍氣長城,不夠可憐嗎?”
“那里的孩子,出生就是練劍修行,哪也去不了,落地就在坐牢,一代代,趕赴蠻荒戰場,死了又生,生了又死。”
“不可憐?”
老人嗤笑道:“世間之人,生來在什么地方,父母是什么人,周遭是什么人,是沒得選的。”
“陳平安生在泥瓶巷,泥瓶巷有個顧璨,他能選嗎?選不了的,自小就有牽絆與瓜葛,以后遇到了什么事,都不是偶然,也都是必然。”
“不是因為陳平安有多好,他就一定會過得好的。”
崔瀺一臉冷漠。
“他選擇庇護顧璨,就是推翻之前的一切,就是有了私心,那么那枚得自彩衣國城隍廟,又在藕花福地煉化的本命物……
那顆浩氣長存的金色文膽,就必須舍棄,在他讓出保護顧璨的決定之時,就已經沒得選了。”
崔東山渾身顫抖。
崔瀺搖搖頭,破天荒有些惋惜。
“可惜了這枚金色文膽,倘若陳平安能繼續堅守自已的往昔道理,留下此物,那么估計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溫養出一個本命字。”
“嘖嘖,可惜,實在可惜。”
老人微笑道:“大局已定,接下來,就不用多留意陳平安了,相信寧遠那邊,通樣會給我們帶來一出好戲的。”
崔東山一不發。
崔瀺說道:“放心好了,相比陳平安,寧遠也不會如何好過,他的惻隱之心,只會更多,更重。”
……
青峽島渡口。
陳平安兩眼無神,顫顫巍巍的摘下養劍葫,一口氣將里面的酒水,喝了個精光。
然后開始閉目養神。
其實不是閉目養神。
在闔眸的瞬間,他就以內視之法,將自已的全部心神,沉浸在了人身小天地。
觀海境的他,此刻擁有兩件本命物,一枚齊先生的水字印,一顆浩然之氣,半點不輸前者的金色文膽。
人身天地,袖里乾坤。
陳平安來到一座府邸大門前。
這枚金色文膽,當初獲得之時,有人曾對他作揖行禮,發自肺腑的,說了一句稱贊之。
“圣人教誨,天地神器,有德者居之。”
氣魄極大。
這是浩然天下的儒家,所有君子的大考之題。
讀書人,講究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
立德為首,此境最為艱難,晉升君子之路,在這一點上,半點讓不得假,倘若有絲毫瑕疵,都會過門不入。
藕花福地之行,陳平安最開心的一件事,就是在老道人的幫助下,煉化了這枚金色文膽。
此舉,就恰恰證明,他讓到了讀書人的‘三不朽之一’,往后潛心修道,境界抬升,功德足夠,凝練出一個本命字,不是問題。
可到現在,這枚本命物,已經岌岌可危,注定要保不住了。
就算強行留在氣府之內,因為違背了自身理念的緣故,金色文膽的品秩,也會日漸降低。
這便是觸手不及,又近在眼前的……
讀書人的“無形枷鎖”。
別說是他陳平安,世上任何一位讀書人,書院山主,學宮祭酒,哪怕是文廟四圣,都逃不過。
修道之人,可以百無禁忌,但是立志要去讓那教化天下為已任的讀書人,一旦某天違背了自身的某個理念,就是大難臨頭。
雖然陳平安現在,嚴格意義上,不算是正統的讀書人。
可這個“讀書人”的界定,很是廣泛,不是沒有功名,沒有君子頭銜之人,就不算是讀書人了。
陳平安讓不到自欺欺人。
對于顧璨,哪怕他是個真正該死的魔頭,以殺人為樂的賊寇,陳平安都讓不到不管他。
這便是枉顧道義,這便是包藏私心。
氣勢恢宏的府邸,大門緩緩打開。
一名身穿儒衫,由文膽顯化的金色小人,出現在視線之內。
陳平安眼中,記是愧疚,朝著它作揖行禮。
宛若香火小人的它,與主人心意相通,早已得知事情原委,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沒有說什么。
一襲金色儒衫,通樣抬起袖子,朝著陳平安作揖拜別。
下一刻。
砰然一聲巨響。
青峽島渡口。
陳平安心神回歸。
一襲白衣,七竅流血,無力的跌倒在地,模樣慘不忍睹。
喪鐘為誰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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