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內。
崔瀺抿下一口隔夜茶,看向對面那個白衣少年,繼續語。
“寧遠不來還好,既然來了,見了那么多的蠅營狗茍,以他這種人,崔東山,你覺得會如何?”
“寧遠是什么人?”
崔瀺自問自答,“很復雜,我曾派過不少人,去了他曾經走過的地方,打聽到了不少事。”
“根據這些事,去抽絲剝繭,去分化脈絡,最終得出了一個大致結果。”
崔東山追問道:“是什么?”
老人面無表情,“不知道。”
崔東山眉頭都擠到了一塊兒。
崔瀺嘆了口氣,緩緩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從未見過,有人的心境,可以如此雜亂。”
“寧遠此人,看起來人性十足,很好算計,但是就算真去給他布局,到了最后,往往都不是自已所希望看到的。”
“當年那場天下共斬,三教之中,有人認為,為了活命,刑官會倒戈蠻荒,與周密聯手,
有人認為,那個十四境劍修,會秉承祖先遺志,在兵解之前,拼死斬殺幾頭大妖。”
“但是沒有一個想得到,刑官真正所圖,是劍開一座蠻荒天下,為家鄉扯斷萬年枷鎖。”
崔瀺伸出一手,指了指那個畫中人。
“不提他的上一世,我們再看今生,寧遠一路走來,從離開劍氣長城開始,進入東海觀道觀,到太平山一役,過老龍城,最后抵達書簡湖……”
“前世的他,行事為人,其中好壞,還有待商榷,可這一世,挑的出毛病嗎?”
“劍氣長城之人,是不能隨意來浩然天下的,這個規矩,你我都知道,而寧遠不僅來了,還肆意行走其中。”
老人說道:“真要挑毛病,還真有,比如大泉境內,那位埋河水神,寧遠一介匹夫,為她破格封正,就是壞了儒家規矩。”
“那個水神娘娘,庇護百姓,功德再高,也應該由書院提名,文廟欽點,寧遠一個外人……憑什么如此讓?”
“那么崔東山,你想想看,為什么封正水神,觸犯規矩之后,桐葉洲的幾座書院,對其視而不見?”
“文廟也沒有任何反應?”
老人抖了抖袖子,冷笑道:“因為他們理虧,沒有這個臉,去找那個年輕人的麻煩!”
“偌大一座浩然天下,人心比那劍氣長城,還要低,這也就罷了,居然還需要一個年輕人,來為他們修繕縫補。”
“這算不算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崔瀺問道:“崔東山,書簡湖之局,還未結束,為何我就敢妄下定論,揚寧遠會贏?”
他自問自答,平靜道:“因為陳平安只有一個顧璨,而他寧遠,心頭卻有千千萬萬個顧璨。”
“人生處處書簡湖,但是有些人,本身就是書簡湖,走到哪,都是如此,好似苦海無涯,即便回頭,依舊不見彼岸。”
一個人,能為所謂的行俠仗義,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這個劍氣長城來的年輕人,既然都能為了心中不平,讓出那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
觀道觀,太平山,老龍城。
一樁樁,一件件。
那么來了這座書簡湖,又會如何讓?
老人問道:“你當真以為,寧遠的書簡湖,就是以力鎮壓,將那些蠅營狗茍殺個干干凈凈,就算完了?”
崔瀺用下巴指了指那幅山水畫卷,微笑道:“等著吧,這座花屏島,就能讓他見識到,人性的至暗一面。”
“而很快,左右為難的,也不再只有一個陳平安,還有他寧遠,都逃不了。”
儒衫老人忽然說了句看似無關緊要的話。
“人性孱弱,但是強大之處,也不是沒有,我多年以來,總結出了三點,隱藏在人性的深處。”
“共情,通感,惻隱之心。”
“只要一個人,擁有這三樣情感,只需稍加引導,不管其自身實力如何,哪怕高如十四十五境……
都有可能會讓出一些旁人難以理解的蠢事。”
“也可以說是意氣用事,這三樣情緒,一旦到達,哪怕是為別人慷慨赴死,為一個認識沒多久的人粉身碎骨,都是很有可能的。”
崔東山難得開口,“好比我家先生,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會說出那句,要把自已的一輩子,爛在書簡湖這種話。”
“但是老王八蛋,這種人,在我們的人間,還是太少太少了。”
崔瀺搖頭笑道:“少嗎?不少的,你只需將時間線,拉伸到萬年以前,就會發現,那時侯的天下,放眼望去,皆是如此。”
“一位位先賢,儒家,道門,佛教,諸子百家,乃至于妖族,都是通仇敵愾,各自之間,毫無二心。”
“紛紛登天而去,前仆后繼,一點點微弱的人心火花,卻能迸濺出奪目刺眼,不比星河黯淡幾分的絢爛光彩。”
頓了頓,老人說道:“這種人,你家先生是,那個寧遠,也是。”
“在這一點上,甚至后者比前者來的更多,寧遠是沒讀過什么書,但他的道理,不見得就比不上一位儒家圣人。”
“并且他還是一個盡善盡美之人,放心好了,書簡湖之局,雖然我到現在,還不清楚結果會如何,
但是這樣的一個年輕人,會給我們,會給這片天下,帶來一個徹底的答案的。”
“我相信他,正如齊靜春。”
高樓內。
這次談話,崔東山語極少,思緒極多。
他開始復盤,用一種相對客觀的視角,去看那幅畫卷,拋開陳平安學生的身份,站在更高處的地方,去梳理摸索。
在閉目養神之前,崔瀺視線朦朧,最后低聲說了一句話。
“一個人怎么會活的如此可憐。”
……
書簡湖,花屏島。
一道璀璨劍光,突兀出現在云海深處,驀然變作一把百丈巨劍,筆直一線,墜落人間。
寧遠沒有廢話,一直以來,當他選擇動手的時侯,也不會如何磨嘰。
無視花屏島的山水禁制,這一劍,如入無人之境,快到不可思議,瞬間刺入花屏島主峰。
天底下的劍修出劍,大抵都是圖一個快字。
那座隸屬于地仙島主的巨大府邸,一座奢華至極的主殿,當場被人一劍劈開,太白深深刺入其中。
地面只留一截劍柄。
整座花屏島,外表來看,雖然與先前并無多大差別,但是在極深處的山根,維持山水大陣的樞紐,已經徹底毀壞。
沒等島嶼主人反應,一襲青衫腳步微動,施展縮地成寸,不走正門,生生撞入其中。
直接落在了主殿之上。
寧遠環視一圈。
四周約有幾十人,但是男子,只有一個。
一名消瘦老者,觀其氣息,是個金丹境,估計是島主無疑了。
剩下的,全是女子。
大殿極為寬敞,與尋常仙家門派的議事大廳不太一樣,這里沒有什么椅子,只有一張大床。
大的很,怕不是塞幾十個人進去,都綽綽有余。
而現在的這個床榻上,就有這么些人。
寧遠大開眼界。
這趟書簡湖,才來了短短一天,就見識到了這么多……沒見過的事物。
比如眼前的這幅光景。
幾十號人湊在一起,身上穿的衣衫,加起來,居然還沒有他一人來的多。
所有女子,除了幾名手捧酒壺的開襟小娘之外,其余人等,皆是不著寸縷。
何謂酒池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