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糕點鋪子那邊,飯菜飄香。
寧遠走出灰塵藥鋪,伸手抵住額頭,瞄了眼天上的大日。
以心聲與鋪子那邊的秀秀告知一聲后,年輕人背上太白,一路離開泥濘街。
左彎右繞,最后寧遠來到一條幽靜街道。
這里有一家學塾,規模不大不小,只有一位教書先生。
出自觀湖書院,是個賢人,姓周,別的寧遠就不太清楚了。
年輕人來的時侯,剛好下學,一大幫孩子從學塾門口蜂擁而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有。
寧遠一眼就在其中瞧見了那個棉襖小姑娘。
小姑娘背著個書袋子,兩手一左一右拿著泥人,低著頭,邊走邊鼓搗。
這丫頭身邊,也沒個玩伴,很是顯眼。
至于為何沒有人跟她玩,那就更好解釋了。
寧遠此前在桂枝那邊聽說過不少,關于這丫頭干的“好事”。
顧鐵頭當年傳了她不少術法,屁大點的年紀,就開始了登山修道,歲數比裴錢還小半歲,整天在老龍城上躥下跳。
不是在挖土,就是在挖土的路上。
惹了不少事,雖然都不大,但也是因為這個,寧漁挨了她姐桂枝好多的板子。
她的那門“草木皆兵”,說不上如何爐火純青,但兩年多來,也達到了真正的登堂入室。
到處挖土,然后捏造各式各樣的小泥人,“畫龍點睛”過后,再捏個訣,原地就能出現一名“泥人大將”。
寧遠看過她的小泥人,心頭有個大概估算。
裴錢跟寧漁,兩人之間要是切磋,裴錢這個四境武夫,不一定能贏。
畢竟自已的開山大弟子,現在只是個四境,雖然寧漁這妮子,也只有練氣士的第四境,但畢竟術法厲害啊。
顧鐵頭是誰的弟子?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況且“草木皆兵”,本就是一門遠古術法。
棉襖小姑娘低著頭,從學塾一路而來,愣是沒看見自家老爺,最后竟是直接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寧遠只好一把按住她腦袋,兩手將她抱了起來。
小姑娘這才抬起頭,見了來人,頓時喜上眉梢,甜甜的喊了句老爺。
寧遠卻是板著個臉,視線落在她手上的兩個小泥人上。
“你這丫頭,整天在學塾就鼓搗這個?”
寧漁臉色一緊,急忙把泥人藏在身后,一個勁搖頭,“沒呢老爺,我有好好念書的,這些泥人,都是我下課之后捏的!”
男人笑了笑,沒追究這個,轉頭望向學塾門口。
他一步到了近前,先是把懷里的小姑娘放下,而后朝著一襲儒衫,肅穆行禮。
“寧遠見過周先生。”
老人通樣回了一禮,似乎早就知道寧遠會來,笑著說道:“寧劍仙,與我一道走走?”
寧遠沒有拒絕,于是兩人并肩而行,身后跟著一個玩泥巴的小姑娘。
學塾門外,修建有一條碎石小道,兩旁竹林青翠,中間還有一條清澈溪澗,不少魚兒游曳而過。
一棵棵竹子之間,掛著不少木制小牌子,聽老先生說,這些都是以前學塾的孩子留下。
上記五年,一個個孩子,也都長成了少年少女,周先生就會走一趟觀湖書院,給孩子們帶回一些卷子。
考上了的,就會被送往書院,繼續讀書,沒考上的,老先生也會指明一條出路,愿意去就去,不愿意也行。
教書六十載,老先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學生,大部分的孩子,離開學塾之際,都會在這小竹林內,留下一塊牌子。
寧遠隨意掃了幾眼,上面的留,多是一些祝語,諸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
字跡瞧著就很稚嫩,有些貌似是年代過于久遠,已經模糊不清。
年輕人忽然不動聲色的,落后了教書先生半個身位。
隨后他輕聲說道:“周先生,我家寧漁,今天過后,就不來學塾念書了。”
“多謝老先生兩年多的照顧,這份恩情,小子銘記于心,倘若日后有用得著的地方……”
“不說什么赴湯蹈火,起碼都會盡力而為。”
寧遠還報上了一個地名,大驪龍泉神秀山。
態度認真且真誠。
老人點點頭,笑道:“好,那我就記下了。”
寧遠又問,“周先生找我,所為何事,不妨直說。”
老人腳步一頓,“開門見山?”
年輕人洗耳恭聽。
教書先生回頭看了眼那個玩泥巴的小姑娘,嘆了口氣,隨后緩緩道:“這丫頭身上的那件事,我有所耳聞。”
“之前我還親自去過一趟她的家鄉,不過沒有查出什么,最后上報給了書院那邊。”
寧遠問道:“觀湖書院那邊?”
教書先生搖搖頭,“不了了之。”
“數月之前,派了一名君子前來,待了三天,也沒查出什么,之后走了。”
“也不知是太忙,還是因為事情太小,只是死了幾個凡人而已,就走個過場算了。”
寧遠猶豫了一下,“老先生,在你眼中,天下大事與小事,是沒有高低之分的,對嗎?”
老人呵呵一笑。
年輕人疑惑不解,又問,“先生今日,是打算勸我……不要大開殺戒?”
豈料這個學塾先生,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搖頭。
老人冷笑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勸你?為什么要勸你?”
“我那書院都不樂意管,覺得幾條凡人的性命而已,無傷大雅,死了也就死了。”
讀書人沒有半點文人氣度,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破口大罵道:“草他媽的,這幫雜種,他們讀的是書?”
“我看是屎吧?”
“活他媽狗身上去了,溫養一輩子的浩然氣,就知道整日待在書院……”
“論道論道,贏了又如何?輸了又如何?寶瓶洲的山上,管過嗎?一洲之地的凡夫俗子,看過一眼嗎?”
周先生越罵越來勁,“他媽的,要是老夫當年沒有跌境,尚且還是個元嬰修士,輪得到老龍城這幫鳥人撒野?!”
“欺負老子的學生,真當讀書人不會打架?”
寧遠聽的一愣一愣的。
沉默片刻,老人說道:“確實不行了,跌境多年,修為上不去,手中戒尺,也越來越無力,管不了了。”
一句話而已,就道盡了大半輩子的坎坷和心酸。
一番了解,寧遠大致得知了這位老賢人的些許往事。
青年時期的周先生,擱在東寶瓶洲,風頭一時無兩,二十歲出頭,就考取了賢人頭銜,修為抵達了金丹境。
身為書院賢人,奉命督察南海之濱老龍城,看管山上山下。
那時侯,周先生還不是個教書先生。
十余個春秋過去,雖然修為進展緩慢,但也躋身了元嬰境,只是因為一場兇險圍殺,導致受了無法修補的傷勢。
堪堪維持在觀海境,雖然依舊有賢人頭銜,但境界不夠,書院就撤了他的職務。
讀書人無處可去,又不想返回書院,最后索性就留在了老龍城。
東拼西湊,花了大價錢,老先生直接買下了一條街,請人修建學塾,打造竹林,讀書人搖身一變,成了個世人眼中刻板的教書先生。
一待就是六十年。
其實學塾的占地真不大,完全不需要買下整條街。
只是老先生覺著,地盤大點,離著那些鬧市就遠一點,孩子聽課念書,就能更容易聽得進去。
費盡心思。
寧遠聽了好一會兒。
最后兩人已經走到了碎石小道的盡頭處。
老人許是說的有些口干,也不顧及什么,蹲下身,從那條溪澗里頭,拘來一捧水。
潤了潤嗓子,老先生略有遲疑。
寧遠笑道:“周先生放心,之后出劍,小子心里有數。”
老人便沒有再多說,只是給了年輕人一句好似定心丸的話。
“那些鳥人,該殺的,你只管殺,要是后續書院,怪罪你大開殺戒……
老夫自會給你擔保,不敢說一定能擺平,反正只要我沒死,你就不會有事。”
寧遠笑著點頭。
他隔空一抓,把獨自玩泥巴的小姑娘抓到身旁,拍了拍她的腦袋。
“寧漁,跟自家先生道別。”
小姑娘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還是乖乖聽話,朝著教了自已兩年多的教書先生,作揖行禮。
老人通樣作揖。
最后兩人離去之前,老先生從袖中掏出一串銅錢,塞到了寧漁的小書袋里。
學塾五年送走一批孩子,一共收取半吊子,也就是二百五十文。
很多嗎?
對于富貴門庭,當然是毛毛雨,但對窮苦人家,其實真不算少。
可是學塾包吃包住。
寧漁這個學生,沒上記,自然不需要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