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就想趁著娘親咽氣之前,把她給賣出去,換點錢買吃的。
然后走著走著,娘親就忽然不見了,具體是哪一天,小姑娘也不清楚。
反正就是某天醒來,老爹就跟她說,她娘已經餓死了。
時間走得很快,快的讓人來不及傷心。
沒給娘立個墳頭,老爹又帶著她上路了。
老爹說,他沒本事,養活不了自己閨女,就說要給她尋一戶好人家。
只要把她賣出去,她就能吃喝不愁,順帶著,老爹也能不被餓死。
裴錢記得,自己很聽話,那一段路程,爹也沒有打過自己。
后來到了一間客棧,老爹跟那掌柜的在談事,自己就乖乖坐在一張板凳上,坐的板正,抬頭挺胸。
這是老爹教她的。
他說想要賣個好價錢,自己就要表現得機靈一點,要活潑一點,不能病懨懨的,不然別人就不會要。
小姑娘記著,就是在那一天,老爹破天荒的,親手為她扎了兩個麻花辮。
女孩子嘛,越好看,價錢就越高。
但最后還是沒賣出去。
那掌柜走到她跟前,仔細打量了她一番,還拍了拍她的臉蛋,嘴里喃喃自語。
好像是在說,沒什么肉,全是骨頭。
還說她渾身上下,不是雞糞就是狗屎,又臟又亂,指不定還帶點什么病。
離開客棧,老爹一改之前的態度,陰沉著臉,還莫名其妙的打了她一頓。
這是裴錢為數不多,印象很深刻的事之一。
那個掌柜看她的眼神,也是一股子的厭惡。
小姑娘那時候就覺得很是委屈,大家明明都是人,為什么就只有自己那么下賤。
明明她什么都沒做,只是家里窮了點而已。
身上臭,是雞屎臭,是狗屎臭,不是她臭。
再后來,老爹就不會背著她走了。
好像是運氣好,大雪快要封山的前夕,老爹帶著她,終于到了南苑國京城。
城外有大發慈悲的富貴人家設立的粥鋪,不僅有大白饅頭,還有米線面條,甚至每個湊上去的人,都能有幾塊肉吃。
男人拋下閨女,明明皮包骨頭,但卻跑的比誰都要快。
那些大白饅頭,跟自己的腦袋差不多大,老爹兩口就能吃下一個。
然后她爹就撐死了。
到底是噎死的,還是撐死的,裴錢也太不清楚。
她喝了碗粥,吃了兩個饅頭就吃不下了。
然后她就蹲在老爹身旁,用手去推他。
老爹再也沒醒過來。
之后天快黑的時候,來了一隊官兵,拖著男人的尸體走了,很快城外的亂葬崗那邊,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就這么一瞬間,小姑娘的腦子里,走馬觀花,出現了以前的許多事。
她仰起臉,上面的眼淚鼻涕,互相交織,特別難看。
可即使沒有這些,她本來的樣子,也算不上多好看。
看著那個青衫男人,小姑娘神色恍惚,好像又看見了自己的那個老爹。
她不敢說謊,畏懼的點了點頭。
這種事兒,裴錢做的不少,很多。
那伙兒地痞流氓,每次尋得了肥羊,都會指使她去跟著,打聽情況。
小姑娘嘛,小小的一個,不會被人放在心上,干這種事,最好不過了。
她其實也知道,每次做這些事的時候,那些痞子闖進去的人家,是什么下場。
因為她親眼見過。
一家老小,總共五口,祖孫三代的男人,都給人打的皮開肉綻,剩下的兩個女的,也沒有多好。
阮秀蹙著眉頭,沉聲問道:那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這么干
寧遠放下養劍葫,將其擱在一旁。
隨后緩緩起身,單手持劍,走到枯瘦小女孩身前。
他能忍住,到現在不殺這個小姑娘,是因為阮秀的那句,‘她只是個孩子而已’。
如今打算出劍,認真來說,也是因為阮秀。
秀秀于他而,是逆鱗。
就像當初阮秀遠游倒懸山,路上所遭遇的幾場廝殺。
那時候,寧遠得知之后,想都沒想,便提劍登門,一腳踩爛桐葉宗的護山大陣,劍開祖師堂。
所以他的殺意,才會如此之大。
哪怕對方,是個只有六七歲的小女孩。
殺意宣泄,小女孩一顆搖搖欲墜的內心,當場崩潰,她猛然跪在地上,一個勁的磕頭。
痛哭流涕,磕的很響,很快便有血水落下,侵染雪地。
阮秀不太忍心,一個閃身之后,已經攔在了兩人之間。
雪花飄落,劍尖觸地。
寧遠雙手拄劍,冷聲道:秀秀,讓開。
青衣少女紋絲不動,置若罔聞,甚至還張開雙臂,將女孩牢牢摟在了懷里。
阮秀雙手捧起她的腦袋,四目相對之下,她焦急道:你叫裴錢是吧來,現在看著我,跟我說一聲對不起,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好不好
對了,我叫阮秀,你可以叫我阮姐姐,阮這個字你可能沒聽過,但是這個秀,是山清水秀的秀,你應該聽過吧
不認字也沒關系,以后你可以跟著我,我來教你寫字,但是一定要好好學,知道了嗎
小姑娘抬起滿是血污的腦袋,望著眼前女子,無聲而哭。
她幾次張嘴,但是牙齒打顫,愣是沒有說出那句對不起,也沒喊出那句阮姐姐。
一襲青衫,無風而動,瞳孔之內,呈現出一片漆黑之色。
男人第二次開口,阮秀,讓開。
夠了!少女猛然回頭,看向這個青衫男子,銀牙咬的格外用力。
寧遠!老娘之前說的話,你是沒聽見嗎
一直以來,你都想讓我擁有更多的人性,可你呢
我是有了人性,你的呢
你的人性去了哪!
少女疾厲色,一向溫婉的她,此刻卻是大聲呵斥。
年輕人手上一抖,長劍墜地。
他搖晃腦袋,只覺頭痛欲裂。
原以為只要將那惡念,丟去蠻荒天下,自己從此就算是自由了。
原以為只要兵解,被天下共斬之后,就算是徹底落地,成為這座人間的修道之人。
可到頭來……
原來我還是我。
還是一頭流離世間的孤魂野鬼。
小女孩終于第一次開了口,朝著那個對她厭惡的男人,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末尾,她又轉過頭,斷斷續續喊了句阮姐姐。
風雪還在,但是有一縷日光,傾斜往下,鋪滿整個人間。
一人,一神,一鬼,肩頭皆有日光停留。
不怎么燦爛,但是不分貴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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