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的墓園門口有一輛輛汽車魚貫而入,每輛車的后視鏡上都綁著白色布條,能看出來是直接從殯儀館過來辦理下葬的。
沈多意抱著沈老的骨灰盒下了車,抬頭往高高的石階上望了一眼。他沒有什么表情,雙目腫痛也沒個干涸的時候。戚時安在身旁攬住他的肩膀,說:“多意,咱們上去吧。”
沈多意點點頭,抱緊骨灰盒拾階而上。他每一步都踩得很實,抿著嘴唇盯著地面,在戚時安的陪伴下,走到了墓碑前。
身后的街坊已經控制不住地哭了起來,他們看著沈多意長大,在沈多意從胡同尾跑到胡同口時給他塞好吃的。現在沈多意瘦削的背影立在三座墓碑前,親人故去,一個都沒有了。
沈多意在墓碑前跪下,把沈老的骨灰盒放進墓坑里,然后抓了把土撒在上面。戚時安也在一旁跪下,和沈多意一起磕了三個頭。
等墓坑填好,就算安葬完畢了,統共也不過十幾分鐘而已。三座墓碑挨著,分別是沈老和沈多意的爸媽,仿佛人齊了,團圓了。
街坊四鄰一排排上前鞠躬放花,有的痛哭不止,有的念念有詞叫沈老放心。墓前堆滿了白菊,墓碑上的遺像帶著淡淡的笑容。
沈多意腳下虛軟無力,微微搖晃著轉過身去,面對街坊們深深鞠了一躬。
“謝謝各位了,我家人少,多虧了大伙幫忙才能辦好這出喪事。”沈多意看著大家,眼眶含淚,孝袍的衣襟都被沾濕了,“從小到大,我和爺爺受了街坊們很多照顧。爺爺臨走前囑咐我,說想從胡同出殯,讓街坊們送一送他。他心眼里惦記大家,感念大家這些年的幫助。”
沈多意用手背蹭掉了眼淚:“我爸媽早早走了,現在爺爺也走了,以后他們就在那邊團聚了。我為他們高興。”
他說了很多話,有時快,有時哽咽住無法出聲,但總歸斷斷續續地說完了。戚時安立在一旁聽著,幾度落下淚來。
他開始覺得沈多意像繡球花,因為好看。
后來又覺得沈多意像含羞草,因為臉皮薄。
他始終想做一棵大樹,為對方遮風擋雨,勾畫一間溫室。而此時此刻他才發覺,沈多意是一只自由的飛鳥,成長于風雨中,又在風雨中不停地振翅飛翔。
一切事畢,大家道別后便陸陸續續下山,然后離開墓園。沈多意沒動,等人都走光后在三座墓碑前蹲了下來。
他拽拽戚時安的褲腳,仰起淚痕斑斑的一張臉:“你也蹲一下。”
戚時安挨在沈多意旁邊蹲下,然后兩個人一起整理沈老墓前的白菊。“爺爺,你這兒都擱不下了,我給你們分分。”沈多意的聲音發顫,但已經比剛才好了很多。
三束白菊分好放在三座墓前,沈多意拍拍手上沾的葉子,拍完又抓著戚時安的手給對方拍。他忽然緊緊攥住了戚時安的手,低著頭說:“爺爺,爸,媽,你們看見了嗎?時安戴著孝來的,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他。”
戚時安抬手抱住沈多意:“沒錯,你還有我。”
沈多意邊哭邊笑地撒嬌:“我眼睛疼。”
戚時安用衣袖輕輕擦沈多意的眼角,心疼地說:“那就不要哭了,我們回家。”
他們兩個并肩走下石階,沈多意摘了孝帽,解了孝條,最后脫下了白色孝袍。走出墓園,天朗氣清,他回頭望了一眼。
高聲喊道:“我走了!”
又低下聲去:“我很好。”
戚時安開車載著沈多意回了秋葉胡同,幫著家里收拾了一番,臨走前沈多意向林瑜珠和費得安道謝。
林瑜珠放心不下,拉著沈多意的手說:“在家里住一陣吧,你自己在家哪受得了。”
戚時安上前:“阿姨,您放心,我會照顧多意的。”
夫婦二人都看著戚時安,出殯時戚時安戴著孝已經讓他們疑惑了,但又不好意思詢問。戚時安也有些后悔自己的情急,怕沈多意會難堪。
不料手心一熱,沈多意牽住了他,說:“叔叔,阿姨,其實我和費原一樣。”
費得安和林瑜珠反應了片刻,都吃驚地看著他。他大方地拽了戚時安一下,介紹道:“他叫戚時安,我們在一起有一段時間了,他非常非常好,所以我也很好,你們放心吧。”
他們從家里離開,慢慢地從胡同尾往胡同口走去。戚時安心中酸甜難辨,忍不住問:“我真的非常非常好?”
沈多意點點頭:“你自己不覺得嗎?”
戚時安想逗對方笑:“我自己覺得也是。”
先回了一趟溫湖公寓,沈多意平息下來的心情在進門時就重新滾沸了,老人住的屋子都是有味道的,他一進屋就感覺心頭和鼻間泛起了酸水。
躺椅擱在陽臺上,收音機放在茶幾上,毯子堆在沙發上。
一切都還沒變,仿佛沈老并沒有離開。沈多意站在客廳正中發呆,頭頂的燈亮著,但他心里的一片天地卻寸寸變暗。
戚時安說:“多意,收拾東西跟我走,別留在這兒。”
沈多意轉身看他:“裝修完入住的那天,我捂著老頭的眼睛進來,問他驚不驚喜。他樂呵呵的可高興了,拄著拐杖在屋里來回轉悠,說沒想到能住這么漂亮的房子。”
“冬天陪他泡溫泉,夏天陪他釣魚,他最喜歡坐在躺椅上看景兒,或者聽著評書去見周公。”沈多意深吸口氣,然后重重地呼出來,“總歸沒留什么遺憾。”
簡單收拾了一些衣物,沈多意和戚時安離開了溫湖公寓,他暫時應該不會回來了。
戚時安的公寓什么都有,所有日用品都提前準備好了。他們兩個忙碌了一天,已經身心俱疲。沈多意把自己的衣服掛進衣柜,站在柜門前發呆,總是控制不住地恍惚。
“多意,”戚時安走近,“別愣神兒了,洗個熱水澡,睡一覺。”
沈多意拿上睡衣進了浴室,他泡在浴缸里找到了滿足的安全感,熱水包裹,周身都是暖的。洗完澡回到臥室,戚時安拿著毛巾坐在床邊,看樣子是準備給他擦頭發。
他走過去蹲下,張手環住了戚時安的腰。
毛巾搭在頭發上吸收水分,漸漸的潮了。戚時安感覺自己腰腹間也濕了一塊,他抓住沈多意的肩膀,推開一點才發覺沈多意在哭。
“不好意思。”沈多意仰起頭看他,“我最近可能會經常哭,我也不想,可我做不了主。”
戚時安把沈多意拽上床按倒,然后去洗了把毛巾,回來時沈多意又沾濕了枕頭。他把毛巾敷在沈多意的眼睛上,哄道:“再哭五分鐘就睡覺,不然兩眼會很疼。”
沈多意閉著眼睛抽噎,眼前的黑暗讓他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他安靜下來,希望沈老能給他托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