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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6章 大結局(終章)

      天壽山。

      大雪未霽,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干凈如洗。

      在趙胤發出十天干首領印鑒的第三天,身在正定府的戊一最先趕到天壽山。緊接著,大寧的癸一回來了,再接著是己一庚一壬一癸一,最后差的只剩一塊丙字令。

      這一等,等了大半個月。

      趙胤帶著楊斐、白執,馱著大黑迎著風雪入山的時候,所有人都等在帝陵門口。陳嵐帶著身子剛剛好轉的寶音、宋阿拾,領著萇和臨川,同甲一、謝放等人都在。

      每個人目光都齊齊落在趙胤的身上,一一捕捉過去,各有不同。

      “阿爹!”

      待趙胤下馬,萇便撲過來抱住父王的腿,低低地懇求。

      “你一定要把阿娘找回來,好不好?”

      小丫頭似懂非懂,眼神十分抓心。

      “好。”趙胤捏捏女兒的肩膀,替她掖了掖斗篷,“萇乖乖在外面等著。阿爹很快就帶著阿娘回來。”

      “嗯。”

      萇重重點頭,眼神里充滿了信任。

      趙胤卻不忍看孩子的眼神。

      世事未知,他怕教萇失望。

      ……

      “時辰到!啟陵——”

      帝陵前的廣場上擺放著祭臺,鞭炮鳴動,激得飛灰漫天,碎屑與天際的飛雪混雜一起,一股滄桑感讓心臟陣陣泛寒。

      趙胤帶著眾人有序地進入帝陵。

      大黑默默地跟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從山海關回來,這一路的追逐,大黑看上去好似也憔悴了許多。

      “合陵!”

      待人都進去,甲一便是一聲呵令。

      只有趙胤和幾個近衛,以及十天干得以入陵,兩位公主皆在外面等候。

      唯一的例外是覺遠,以及宋阿拾。

      她今日難得的精心打扮了一番,薄施脂粉,簇新長裙,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襯得她皮膚較往日更為白皙,一張臉在長明燈幽幽的光線下,宛若游魂。

      “請令!”

      除了已放入石槽的甲字令,其余九塊玉令由十天干九大衛侍長一一棒在托盤里。

      “放乙字令!”

      帝陵主墓室前,光線幽暗,氣氛壓抑而低沉。

      “放丙字令!”

      每喊一聲,相應的令牌便被放入石槽,甲一鎮定自若地指揮著,心下卻跳得怦怦作響,宛若擂鼓一般。

      “放癸字令!”

      至此,十個玉令齊齊整整放入了十根圓柱上的壁龕里——

      轟!

      一陣劇烈的機刮聲響起,眾人齊齊睜大眼睛,看了過去。

      這是何等震憾的場面!

      這是何等奇妙的機關!

      只見隔著水銀河的那一端,主墓室的石門在機括的帶動下徐徐開啟,一塊吊板慢慢浮了出來,托著帝后那一口精雕的棺槨,徐徐上升。

      “跪!”

      眾人齊齊跪下,大氣都不敢出。

      棺槨被巨大的牽引力一點一點托到面前,待耳邊的機括聲停下時,已運行到眾人的面前,就在水銀深溝上,由粗丨碩的鐵鏈懸掛,垂直放在吊板上,乍一看,仿佛懸空一般。

      這簡直是鬼斧神工的設計。

      甲一看著密封的棺槨,回頭看看覺遠,又看看趙胤。

      “請令!”

      十天干令牌都已經嵌在了石龕里,如今放置棺槨的吊板上亦有一個鐵槽——

      很明顯,需要的是十天干首領印鑒。

      趙胤對著棺槨慢慢跪下,重重磕上三個響頭。

      “父親,母親,請恕兒子不孝。”

      他徐徐起身,將首領玉印慢慢放置其中——

      嘭!

      巨大的轟鳴聲后,那吊板落到地上,發出咚地巨響。

      棺槨落地,徐徐從中開啟——

      眾人倒吸了一口氣。

      棺中男女的面目栩栩如生,平靜安詳,如同熟睡一般,那把桃木鏡就握在懿初皇后的手心。夜明珠的光芒映著懿初皇后的鮮活面容,好像帶著笑,讓每個人都能在那笑容里被治愈被感染……

      “阿彌陀佛。”

      覺遠一聲佛話喊罷,看著棺槨中的一個檀木匣子,眼眶突然濕潤。

      “王爺,那匣子里是先帝留給你的東西。”

      趙胤看著覺遠的神情,低頭凝視片刻那個匣子,慢慢取出來。

      沒有上鎖,里頭是一道明亮的圣旨。

      “朕自登基以來,省刑減賦、好賢求治、撫定內外,事必躬親,功過不論,但使大晏國運昌隆,百姓豐衣足食,自恃無愧于天地祖先……唯有一事,掛懷于心,至死難恕。吾兒阿胤,自幼天資聰慧,品性端方,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卻因懼于國運有虧,從小養在甲一身側,未喊一生父皇。朕愧對幼子,愧對皇后。”

      又道:“宗室嫡子,干系江山承繼,若來日須為吾兒正名,茲恪遵此詔,謹告天地、宗廟、社稷,令其認祖歸宗。”

      又補錄:“吾兒趙胤,取名胤,意為趙家的后裔、子嗣也。而抱養之子,取名煥,意為天換之子,命運使然也。”

      圣旨上還寫了一些旁的話,大多是先帝對先皇后的悔意。只不知,先皇后故去前,可曾看過圣旨,知曉這樁隱情。

      然而,命運多有捉弄,春秋一夢,無非生死。

      誰能想到,一個令天下臣民仰視敬望的一代圣主,會在陵里藏了這樣一樁絕密的虧心事?

      “陛下,娘娘……”

      甲一跪倒在地,雙手扶著棺槨,已是痛哭出聲,其他人受其感染,也默默地紅了眼睛,便是覺遠也閉上了眼睛,低低念著經文……

      “大師,時辰到了吧?”

      宋阿拾幽幽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眾人呼吸一緊,卻見她已站在了棺槨旁邊,仿佛用盡用力般,深深吸一口氣,伸手抓住了一把桃木鏡。

      “鏡通陰陽,姑娘慎用。”

      覺遠突然睜開眼睛,看著宋阿拾,目光炯炯,慈眉微蹙,那模樣仿佛是上蒼在憐憫受苦的世人。

      “宋姑娘可是想好了——”

      宋阿拾看著他微微一笑,慢慢行了個禮。

      “多謝大師那日的指點。小女子已見過生母,知曉身世,還了舊債,看到了最好的結局,這一世塵緣已了,是時候去尋找真正的自我了……”

      覺遠看著她,淡淡一嘆。

      “鏡通陰陽,卻未必盡如人意。”

      “大師,小女子此生無憾。來生,還有人等我。”

      旁邊面面相覷,不知道她在說什么,趙胤卻想起那天,這女子到他房里,先是激得他暴怒,然后再求她成全時說的話——同時雍一樣,她離去這些年,其實已有另一番際遇,于這一生,她已經沒有遺憾,只想速速回去。

      “此生多謝諸位看顧,再會……”

      宋阿拾雙手抬起,端端正正地朝眾人行一個禮,突然拿起桃木鏡,在眾目睽瞪之下抽開了劍柄——侍衛們這時才發現,原來桃木鏡的鏡柄里是一把暗藏的鋒利小刀。

      宋阿拾速度很快,好像事先演練過千遍萬遍一般,動作利索地抽出利刃,毫不留情地割向手指……

      恰是無名指節。

      鮮血一下子涌出,刺得人眼眸發脹。

      眾人驚呼,“宋姑娘!”

      宋阿拾微微一笑,闔上眼睛。

      滴嗒。

      滴嗒。

      鮮血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滴在桃木鏡上,暈染出朵朵嫣紅,如同半開未開的梅花……

      ……

      滴嗒。

      滴嗒。

      輸液管里的液體慢慢地滴下來。

      一滴、兩滴,時雍明明聽不見那聲音,那滴落的聲音卻仿佛敲在心里。

      她視線朦朧地看著那時鐘。

      一秒,又一秒,走得極慢……

      “病人又不行了。”

      “快,搶救!”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明明是有了好轉的呀。看來是回光返照……”

      “唉,也是可憐,聽說是個法醫,處置人質不當,造成了事故,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醫生護士們正在忙碌著搶救,時雍整個人迷迷噔噔,不知何時,有人推門。腳步聲重疊,好多人在她的耳邊說話,嗡嗡作響,有些話入了耳,有一些卻沒有。但時雍聽到的,與那一世經歷的一模一樣。

      “人質死了。”

      “歹徒也快不行了,隔壁正在搶救……”

      “就今天了。”

      “這真的是同歸于盡了。”

      “三條人命。”

      “那個墨家九號古董店你聽說了嗎?也是個邪門兒的地方,出了好多事呢……”

      時雍意識沉沉浮浮,覺得自己在他們的眼睛里,已經是一個死人了,可是她的靈臺卻有剎那的清明。

      這分明就是她那一世穿越前所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說,她回來了,卻沒有改變任何東西,就像是時空輪轉,電視劇按回放一般,將她上一世的經歷又重新再來一遍……

      她就要死了。

      時雍能感覺到生命的流逝,心下卻莫名恐慌。若是她再次穿越,那邪君——此時身在她隔壁搶救室的那個歹徒,是不是會同她一樣,再次踏入那個時空?

      也就是說,什么都不會改變。

      難道他們又要陷入另一個同樣的循環?

      時雍身子想動,想要掙扎,她的手指想抓扯被單,引起注意。她還想說話,想告訴醫生護士和同事們,救活歹徒,一定要救活那個歹徒。

      可惜,她什么也喊不出來,更不會動……

      頭上戴著呼吸機的女病人,停止了呼吸。

      咚!時鐘上三線重合。

      心電監測儀,變成一條直線。

      時針、分針、秒針,合而為一。

      ……

      帝陵。

      長明燈忽閃忽閃,被鮮血染紅的鏡面突然透出一道刺目的幽光,猛烈地乍現,仿佛帶著巨大的能量,剎那間割裂了空氣,直直刺向劉阿拾。

      宋阿拾身子顫抖一下,如同被人狠狠推開般踉蹌兩步,身子落葉般軟倒在地上,瞬間昏厥過去。

      與此同時,那面鏡子也脫離了她的手,被拋向半空……

      “鏡子!”

      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

      事發突然,眾人稍一怔愣,待反應過來便齊齊撲過去,要接住那面鏡子。

      但見一條黑影閃過,猛地騰空而起,將鏡子穩穩叼在嘴里,然后重重摔落在地……

      “大黑!”

      趙胤低吼一聲,眼睜睜看著大黑叼著鏡子落下,蹲趴在地,然后咳嗽般嘔吐一下。

      咳!

      咳!

      狗咳得聲音和人極為類似。

      但見大黑低頭咳嗽兩聲,一股濃濃的鮮血便從狗嘴里吐了出來,噴濺在桃子鏡的表面。

      眾人激動地喊著大黑的名字,大黑卻沒有抬頭,好像沒有聽到一般,不理會大家的叫喊,一直咳嗽著,仿佛要耗盡生命中最后的力氣,不停地嘔血,然后將一團團帶著濃重腥氣的血污,糊滿鏡子,讓鏡子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然后,大黑鼻子湊近嗅了嗅,慢慢地起身,佝僂著老態龍鐘的身子,繞過趙胤朝它敞開的懷抱,走向躺在一邊的宋阿拾。

      趙胤眼瞳微縮。猛地掉頭望去。

      大黑沒有看任何人,蹣跚著走向宋阿拾,靠近她的身邊時,低頭用嘴拱了拱她,然后便乖順地趴臥下來,頭靠在她的懷里,舌尖溫柔地舔舐著它的主人,然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狗血從嘴里滲出,染紅了宋阿拾身上白色的裘氅,眾人震驚的看著一人一狗,許久沒有動彈。

      時間仿佛凝結在了這一刻。

      “阿彌陀佛!”

      覺遠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石室里格外凝重。

      “狗眼識靈,大黑認主。”

      有人驚喜地問:“是不是王妃回來了!?”

      前陣子大黑防著宋阿拾,從不肯親近,這會子卻愿意躺到她的身邊——

      眾人屏緊呼吸。

      墓室里安靜無聲,寂靜得宛若死境。

      那面鏡子也回復了平靜,沒有再發出半分光絲。所有人的視線都望著墓室中間的一人一狗,長明燈的光暈籠罩著眾人,將空間凝結。

      大黑眼睛漸漸合下,蜷縮一團,神情平靜,沒有一絲離世的悲傷。

      其實,世間還有一種傳說。

      黑狗之血,可以避邪。

      “大黑最終把生命奉獻給了它的信仰——此生的主人。對抗了強大的時空神祗,創造了史詩極的神話。”

      這段話,被刻在了雍人園“黑煞墓”的石碑上,由時雍口述,趙胤親手書寫。

      他們把大黑葬在了時雍墓前。

      讓它永永遠遠,可以和它的主人在一起。

      再不分離。

      ……

      “大黑,來吃肉肉了。”

      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過來,廢園里樹木擺動,時雍瞇起眼睛,仿佛看到大黑從林中奔跑而來,渾身的毛發沾滿了毛刺子。

      從小小的一只狗,變成大大的一只狗,吐著長長的舌頭,帶著淺淺的微笑,日漸威武。

      “今天帶了許多你喜歡的。快些來!”

      “別皮了。瞧瞧你身上……這臟得呀……”

      “哈哈哈哈,別跑了,我追不上你。”

      雍人園里的歡天笑語,仿佛隔著時空的另一端。

      時雍想,大黑肯定在哪個平行時空里,吃著肉,啃著骨頭,正與她逗趣撒歡。

      一縷縷青煙從雍人園的墓前升起,裊裊而上,隆冬的廢園,時雍和趙胤帶著兩個孩子,給大黑帶來他喜歡的香肉,還有一些紙扎的山雞、野兔、以及各種顏色美麗的鸚鵡,燒在墓前的瓦盆里。

      這些都是大黑喜歡的。

      “阿娘。”萇蹲著身子,整齊著紙做的鸚鵡,“大黑為什么會喜歡鸚鵡呀?”

      時雍含笑看著她,摸了摸孩子的頭。

      “這個故事有點長,萇要聽嗎?”

      “要,萇要聽大黑的故事。”

      瓦盆里的火苗忽地躥起,紙扎的鸚鵡被烈火吞噬,時雍看一眼,自顧自地笑。

      “那一年,阿娘剛認識你阿爹,帶著大黑去無乩館……”

      萇歪著頭,認真地聽著。

      周圍沒有一點聲音。

      數年光陰,卻像經歷了三生三世,一幀一幀的畫面,看似不經易,卻早已銘刻在記憶里。

      “阿娘啊,你哭哭了?”

      雪落下,仿佛有狗吠的聲音。

      黑煞墓前的人,靜止成了一幅畫。

      ……

      來年陽春三月,北狄大妃陳紅玉攜幼子回娘家,帶來的禮品如同她出嫁那日,琳瑯滿目,看得人眼花繚亂。護送的侍衛更是浩浩蕩蕩,綿延數里,引來京中百姓駐足觀看。

      這是兩國關系回暖的消息。

      由烏爾格引發的戰事,終是平息了。

      接到京中消息那天,時雍和趙胤正帶著兩個孩子在天壽山皇陵祭祖上墳。

      待到清明祭祖后,他們一家便要返回錦城府了。這一走,再相見又不知何年何月。下山的時候,二人順便去了井廬,準備接上寶音和陳嵐,一道回京小聚幾日。

      井廬仍是那般模樣,沒有絲毫的改變。

      時雍和趙胤到達的時候,剛過晌午,太陽照在頭頂,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素玉說陳嵐和寶音都在午睡,讓他二人稍事休息。

      午睡是兩位公主的習慣,時雍笑著應了,帶兩個孩子進去。

      素玉仍是將他們安排在西廂房。

      時雍也喜歡這里,因為廂房外面有一塊菜地,這個季節恰是蔬菜茂盛生長的時候,菜地里綠油油一片,間或夾雜些野花,好不怡人。

      趙胤帶兩個孩子回房歇息,時雍睡不著,一個人步行出來,在菜園里慢慢走動……

      周圍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時雍望著高遠的天空,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慢慢雙手合十。

      沒有人知道她祈禱什么,但見她臉上寧靜平和。

      咚!

      一道破空聲呼嘯而來,夾著泥沙,砸在時雍的肩膀上。

      時雍心下一凜,猛地睜開眼睛看過去。

      陽光很烈,那白衣公子身量頎長挺拔,斜斜地坐在對面的房頂上,手里拿了一根竹笛,房檐上還有他放置的一壺美酒。許是看到時雍覺得新鮮,白衣公子歪著頭,如同一個惡作劇的孩子,吐舌頭壞笑。

      “你是何人,為何在我的禁地中行走?”

      時雍看著他默不作聲。

      白馬扶舟是在她蘇醒的次日醒來的。不幸的是,他不僅忘記了前塵往事,心智也褪化成了幾歲稚子的模樣。

      太醫說能醒來就是天不肯收,如今的白馬扶舟,“癡癲純質,乃心恙也。”

      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白馬扶舟成了一個半癡半傻的“純質”孩童。

      幾個月過去,他身上不見邪君的跡象,且一身的武藝全然忘記,醫藥毒物更是一竅不通。

      時雍想,可能當真是大黑那一口黑狗血的緣故,破了這個劫。

      這一次到底沒有那般輪回,邪君沒有跟過來,也沒有實現他“不死不滅,天下大同”的宏圖偉業。

      眼前的人,只是一個傻子白馬扶舟。

      屋檐下,有一個木梯。

      白馬扶舟便是從那里爬上去的。

      以前的他,身輕如燕,如履平地,如今當今像個頑皮的孩童了——

      時雍慢慢地走過去,抬頭望他,“你為何擲我?”

      白馬扶舟撞上她的目光,蹙起眉頭,仿佛在記憶里搜索她是誰一般,過了許久才開口,還不滿地朝她哼了一聲。

      “你闖入我的禁地,我為何不能擲你?”

      時雍瞇起眼,朝他勾勾手指,“你下來!”

      “想打我?哼,你上來呀。”

      “不下來是吧?看我不揍你。”時雍撿起一塊泥巴,揚手就要朝他擲過去,手腕卻被人抓住。

      趙胤不知何時來的,就站在她的身后。

      時雍嚇一跳,回頭看去,“你走路都沒有聲音的么?”

      趙胤抬頭看了看白馬扶舟,從時雍的手里取下泥塊,丟在地上,另一只手環住她的腰,將人輕輕納入懷里。

      “岳母醒了,我們該走了。”

      時雍回頭看一眼白馬扶舟,嗯聲點頭。

      “喂!”發頂上那人,大聲地喊叫道:“那美人是你家娘子嗎?為何你不管管她,私闖我的禁地,下次再見,我便要打斷她的腿了……”

      趙胤沒有理會,見時雍腳步遲疑,低下頭來,看了看她的臉,用手指撫去她輕蹙的眉間。

      “王爺,他真的是兀良汗的皇子么?”

      趙胤瞇起眼睛,執起她的手,“這個事,已無人說得清了。”

      時雍暗自嘆息了一聲。

      誰能想到,兀良汗大皇子的身世,最后竟成了一出羅生門?

      沒有真相可以尋找。信的人,就信,不信的人,就不信。

      時雍心里忽地涌起一種復雜的滋味兒,抿了抿嘴。

      “你說,一個人,怎么說傻就傻了呢?”

      趙胤不以為意地掃過她的眉眼,“傻是他的福分。”

      時雍沒有說話,在走出菜園前,她最后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白衣公子仍然坐在房頂上,孤零零一個人喝著酒,仰著頭,看著明晃晃的天空,好像在尋找太陽的光點,腦袋跟著轉動不停,眉眼俱是帶笑,神采飛揚,不見半分悲苦。

      傻是他的福分。

      時雍覺得趙胤說得對。

      有人來這個世道時,壯志凌云。

      離開時,萬念俱灰。

      與其黯然魂銷或是死無葬身之地,不如傻去。

      那一片綠油油的菜地終是越去越遠……

      一男一女修長的身影被陽光拉得細長。

      房頂上的白衣公子看著他們,笑容漸漸地凝固在臉上,似乎有所猶豫,停頓許久,突然慢慢地擰起了眉頭。

      “姑姑,你摸摸看,我有沒有心?”

      “江山不如江湖閑,六宮不如六膳甜。阿拾不如跟我,江山美人我都不要,獨你一個,如何?”

      他眉頭越蹙越緊,忽而捂住絞痛的胸口。

      “奇怪!這些話是誰人說的呢?為何想起來,我心便會痛?”

      一個聲音道,另一個聲音又在心里勸他自己。

      “勿管閑事,喝酒!”

      晴空萬里,涼風習習。

      摟著個美人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喝酒作樂那才叫美咧。

      ……

      車駕停在井廬門口。

      趙胤將兩個孩子抱上了車,轉頭要來扶時雍,時雍卻不肯,微瞇眼看著天際,輕聲道:“天氣這般好,我要同王爺騎馬。”

      趙胤看著唯一的坐騎,喟嘆一聲,將她抱在馬前坐好,這才翻身上去,摟住她的腰身,低低地道:“也不怕人笑話。”

      “怕什么?錦城王妃嬌蠻跋扈,這天下誰人不知?反正旁人也不會怪到你頭上來。錦城王懼內嘛,罵也是罵我。”

      “你啊。”

      趙胤低頭看她,嘴唇從她的耳際劃過,隨即一抖韁繩,“駕。”

      耳旁風聲拂過。

      時雍勾起唇角,轉頭想要看他,卻看到了井廬主屋的房頂,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

      青磚灰瓦,四野寂靜。

      唯他一人獨自站立,一動不動。

      “冷嗎?”趙胤察覺到時雍身子的僵硬,緊了緊胳膊,將她擁入懷里,抱得緊了些。

      “不冷。”

      “逞強。”

      這個時季的山中,仍是有些涼的,騎在馬上,那馬兒揚蹄子跑起來,寒風刮在臉上是刺辣辣的冷意。

      趙胤拿披風將女子裹緊在懷里,然后在一眾目光的注視中,策馬而去——

      他騎得很快,直到再也看不到井廬,馬步這才緩了下來。聽著單調的蹄聲在青石路上“嗒嗒”作響,兩個人沉默了許久,都沒有說話。

      道邊樹上的落花,隨風落下。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

      時雍心里微微一緊。

      什么都忘了,唯沒忘記樂曲么?

      “阿拾。”趙胤雙臂環著時雍的腰身,頭低過去靠在她的肩膀上。

      “你心里可曾怨我?”

      “怨你什么?”

      “遠走錦城,再難見京中故舊。”

      時雍微微怔忡,低低道:“不怨。浮華一世,總是萬千離別。”

      趙胤沉默,片刻后又是一嘆:“我終久不是那個站得最高的男人,也給不了你至高的尊榮。”

      時雍笑了一下。

      她萬萬沒有想到趙胤竟然有這般的心思。

      “何謂至高?”時雍轉過頭去,看著趙胤仿佛凝結了冰霜的臉,倏而一笑,“人在高處不勝寒。不如山水同行,朝朝暮暮。”

      趙胤沉吟不語。

      時雍又道:“對我來說,錦城王妃,已是極至的尊貴,畢竟世上只有一個錦城王。一攬清風,佼佼風華。是非功過,無愧天下。我要的,從來只是你。”

      一攬清風,佼佼風華。

      是非功過,無愧天下。

      這是趙胤聽過的最好的評價。

      “阿拾……”

      “別太感動了。走快些,我餓了。”

      君臨天下不如四海為家。

      那座皇城在時雍心里全是不好的記憶,那座皇城里的女人,也從沒一點讓時雍羨慕的地方……

      倒是錦城府,時雍真的想得緊了。

      她種在庭院里的枇杷,想必已經結了果子。

      屋后的桂花,又要灑落一地金黃……

      “我們這就回家。”趙胤裹緊時雍的腰,一夾馬腹,馬兒便揚蹄而去。

      后方的馬車里,萇探出小腦袋,長聲喊叫。

      “阿爹,阿娘,你們慢些呀……”

      ……

      ……

      后記:

      光啟三十一年三月,北狄大妃陳紅玉返京,與時雍和烏嬋在京師東湖的畫舫上吃喝玩樂,暢訴別離,不見夫婿,不管兒女,共醉了三天三夜沒有下船,引來京師女子艷羨。

      又半月,錦城王整肅京中事務,帶著家眷南去。臨行前,時雍與陳嵐和寶音公主依依昔別,約好次年五月錦城一聚,這才將人送上了官船。

      有心人發現,同錦城王南去的人群里,有宋家幾口的身影。宋長貴獲準南行,成為了錦城王府的屬官,而王氏關張了位于鼓樓的鋪面,準備去錦城府投靠女兒,重開酒樓,要大干一番。宋香和劉清池也拖家帶口地隨行同去,因劉家已無父母,又是商賈之家,劉清池得了燕穆的幫忙,便將買賣做到了錦城府去。操心的事少了,賺的銀子多了,無不聽從大姨子的指派。

      滿座衣冠,各有千秋。

      歷史的洪流滾滾向前奔走……

      數年后,錦城府在趙胤的治理下,一片欣欣向榮,當真是千里沃野,天府之境,“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百姓安居樂業,一如盛世開元。

      光啟帝令大學士豐儕將錦城的經驗編撰成冊,通令各州府借鑒,成效顯著。在光啟帝的治理下,終是有了一番輝煌治世的盛景,再續了永祿朝的傳奇,光啟帝亦成為一代明君,為后世稱頌。

      遠在錦城的趙胤夫妻,三秋桂子,十里荷光,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那小日子過得,實在愜意溫柔。

      而遙遠的漠北草原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南晏光啟三十三年五月,北狄李太后病逝,烏爾格聯合舊部,再起紛爭。至此,北狄和兀良汗兩國,內亂不止,兵戈未歇,將數十年積攢下來的家底掏空,將一片大好江山打得稀爛。

      外禍始于內亂,北狄和兀良汗的敗落,初見端倪。

      這般十余載,一晃而過。

      光啟四十四年的那個冬天,錦城府是的天氣是從未有過的寒冷。

      晨起的積雪堆在門楣,傳旨的太監痛哭著跪行到承運殿上,向趙胤面呈喪報。

      臘月初七,光啟帝趙炔駕崩。

      山河慟動,四野悲鳴。

      同年,太子趙云圳繼位,改元宣光,史稱晏宣宗。

      宣光皇帝即位后,勵精圖治,重用賢臣,朝中凡有驍勇善戰者,皆多封賞,使得武將多有蔭庇,為報國戰,戰則死戰。

      北伐是宣光帝的使命。

      北狄和兀良汗是宣光帝心中的一根刺。

      宣光二十年,北狄和兀良汗迎來了最后的高光時刻,兩國不堪忍受南晏宣光帝數次派兵北上的躍躍欲試,合盟攻晏,在庫爾蘇酣戰三月,城破,糧絕,以慘烈的傷亡敗北。大軍北逃的北逃,殉國的殉國,一切終是歸了云煙。

      晏史記載,庫爾蘇那場戰役,宣光帝御駕親征后,西南邊陲土司乘勢作亂,錦城王派世子趙臨川親率錦城府駐軍,前往鎮壓,這才避免了土司之亂的重演。

      錦城王世子一戰成名、進退閑雅,宣光帝銳意圖治、至圣至明。一南一北,相得益彰。至此,大晏再無敵手,橫蕩天下。鐵騎錚錚聲里,是徐徐拉開的千里江山圖和一代盛世的百年和平。

      但終究,多少風流,也將雨打風吹去。

      閉上眼睛睡一覺,再隔百年,你我皆是古人。

      (全書完)

      ------題外話------

      又一次敲下全書完三個字,此刻內心感慨良多。

      從去年九月開文到現在,歷時一年多,《錦衣玉令》終于完成。中途二錦從未斷更,雖然更新不盡如人意,故意不一定圓滿,更不可能讓每個讀者都滿意,不過沒有關系,這個故事不喜歡,我們還會有下一個。

      新書發布,預計會等過完年。從寫書到現在,每個春節都在更新,感覺好久沒正常過年了,今年試一下什么感覺,嘿嘿。

      ps:關注二錦,關注新書的,可以加企鵝群:36138976,或是關注二錦的v博:姒錦同學。

      ps2:新書大概還是古,故事已有腹稿,我只能說十分精彩,十分喜歡,十分想和你們分享……哈哈哈,現在萬事俱備,只差付諸鍵盤了。

      ps3:大家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評論區留,我如果覺得可以寫,就寫哈(不過,我素來是不喜歡寫番外的,撓頭——盡量盡量。)

      ……

      最后的最后,誠心感謝姐妹們一路陪伴。

      是你們的每一個訂閱、打賞、投票,評論和鼓勵,是你們的光和愛,支撐我一天又一天地寫下去,堅持到現在,從創作中得到快樂并獲得養活家人的酬勞……

      鞠躬,擁抱。

      夜深了,最后敲下一句晚安。

      再問你,下一本,我們還約不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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