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近乎盲目的看著,一條條消息如同針一樣,深深刺入他的腦海,讓他難受的同時漸漸清醒過來。
他是總理大臣,見微知著,從這些報道后面,也能明白正在發生著什么,意味著什么。
他神情漸漸變的凝重,雙眼盯著這張朝報,頭上再次出現冷汗。
他意識到,他真的錯了,看似胡鬧的皇帝,正在不動聲色的改變著大明,以他不理解的方式,不理解的速度在變革。
他又想起了周王妃的話,他應該與皇帝多走動走動,親近親近。
他坐在那,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突然間的發現,對他打擊很大,讓他一直以來的中興大明之心受到了強烈的傷害,心里難受異常。
王承恩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只能悄悄站到他邊上,默默的陪著。
直到窗外天色漸黑,朱由檢忽然猛的坐起來,神色肅然,雙目炯炯有神。
他親自點上燈,親自研磨,然后坐在桌前,認認真真,恭恭敬敬的寫了一道奏本。
王承恩一直在一旁看著,眼尖的發現左邊的三個大字:‘請罪書’。
王承恩心里跳了跳,能讓朱由檢請罪的,也唯有景陽宮里的皇帝。
他有些擔心,完全不明白朱由檢要做什么,要請什么罪。
朱由檢寫好了,拿起奏本,輕輕吹干,然后站起來,道:“皇上休息了嗎?”
王承恩望了望窗外天色,道:“應當沒有,皇上一般在子時休息。”
朱由檢輕輕點頭,道:“嗯,我去一趟御書房。”
王承恩看著朱由檢的神色,心里稍松,卻又有些隱憂,信王去請罪,景陽宮里的皇帝會怎么想?
朱由檢沒有想那么多,知錯就改,也是他的品質之一,既然錯的是他,向皇帝認個錯也不難接受。
朱栩正在看著奏本,主要還是陜西那邊的,不少人在彈劾洪承疇殺俘。
洪承疇在白水擊敗王子順,俘虜近兩萬人,在一場‘兵變’中,撲殺了領頭的數十人。這樣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是以彈劾的他的奏本也漸漸多了起來。
“都不給我省心啊。”
朱栩對于洪承疇的殺俘策略說不出好壞,他的態度是不贊同也不反對,可著實給他添了麻煩。
對待這些被逼的造反的窮苦俘虜,別說朝廷官員,一般百姓都是抱著同情心態的,這么一殺自然是少不得彈劾奏本的。
朱栩思來想去,還是覺得現在還是要盡快分割陜西,這么大的地方,洪承疇的三萬人也應付不過來。
“明旨申斥一番吧。”
朱栩將這道奏本扔到一邊。
劉時敏走過來接過去,應了聲是。
朱栩剛要翻起手里的奏本,心里一動又道:“明日請秦總兵進宮。”
陜西的亂局有失控的危險,他不能再讓四川亂起來,沒有秦良玉坐鎮,他心里不安心。
“是。”曹化淳道。
“皇上,信王求見。”就在朱栩翻起奏本的時候,一個內監轉身出現在門口道。
朱栩抬頭看了眼天色,自語道:“這個時候來,難不成有什么事情?”
“請!”朱栩道。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理了理朝服,然后大步邁入御書房,正襟巍然的走到朱栩不遠處,在朱栩的注視中,噗通一聲跪地,舉著奏本,大聲道:“臣來請罪!”
朱栩一怔,看著跪在那的朱由檢,不由轉向曹化淳。
曹化淳微微搖頭,表示不知道。
朱栩又轉向劉時敏。
劉時敏也搖頭,快步走過去,將朱由檢的奏本遞給朱栩。
劉時敏拿走奏本,朱由檢就拜下,深深的跪趴在那。
朱栩一頭霧水的接過奏本看了眼,漸漸臉色就變了,肅容面目。
這是朱由檢的請罪奏本,里面詳述了他近兩年來的作為以及心路歷程,認認真真的給朱栩‘道歉’,請求‘嚴懲’。
朱栩放下奏本,靜靜的看著跪在那的朱由檢,心潮也起伏不定。
對于朱由檢,朱栩的情感一直比較復雜,這位應該是‘有心’與‘無力’的典型了,拼盡了力氣,最后還是落得亡國之君的下場,那顆歪脖子樹,讓后世無數人痛心、不甘。
與此同時,朱由檢的疑心,善變,刻薄寡恩,朝令夕改等的一系列缺點,對他,對那個時候的大明來說,也是致命的。
有人說他可憐,有人說他可恨,總之都是復雜難明,三兩語說不清楚。
朱栩放下奏本,走過來,伸手拉住朱由檢的胳膊,道:“皇兄,起來,我們兄弟,不需要這樣,沒有什么話不能敞開說的!”
朱由檢想通了,對于朱栩的容忍也頗為感激,又磕了一下,道:“臣糊涂,望請皇上治罪。”
朱栩使勁的拉他,同時對曹化淳幾人擺了擺手。
曹化淳等人微微躬身,悄然退了出去。
朱由檢感覺到朱栩手里的力道,站起來,躬身在朱栩身前,語氣恭謹的檢討道:“皇上,之前臣頑固不化,阻撓皇上國政,實乃大不敬,無德無能……”
朱栩對于朱由檢的到來是意外的,可從他眼神里也看出了真誠,深吸一口氣,微笑道:“皇兄不用擔心,朕一直都知道,你也是一心為國,縱然想法與朕不盡相同,可也沒有私心……”
朱栩心里實則是有些慚愧的,起初他只是需要一件擋箭牌,擋住清流,東林黨的攻擊,現在看著朱由檢情真意切的請罪,負疚感在心底涌起。
朱栩是心里慚愧,朱由檢卻是面上慚愧,抬手道:“臣,目光短淺,對于皇上國政不能盡解,憑添了無數麻煩……”
朱栩搬過一個椅子,道:“來,皇兄坐下,咱們兄弟二人好好說說話。”
朱由檢神色慌張,剛要謙遜,朱栩就按住了他,又搬過一個椅子,與朱由檢并肩坐到一起,道:“皇兄,過去的咱們不說,現在皇兄的心結,就是那個向地主征稅的事吧?”
這個確實是朱由檢的心結,他始終都認為,這些人是大明根基,不能輕動。
他剛認了錯就又要提這茬,朱由檢有些尷尬的側身,道:“這是臣的疑惑之處,還望皇上解惑。”
朱栩點點頭,很沒形象的敲著二郎腿,望著外面,笑著道:“其實啊,這涉及到土地兼并的問題,當初張太岳也嘗試解決過,就是那一條鞭法,不過他一死,他那些政策就被推翻了,再無人提及。”
“我大明的田畝,在六萬萬畝以上,朕登基之前,可以用來收稅的,不到兩萬萬畝,其他的一部分在宗室手上,一部分在官宦手上,這兩撥占據的都是我大明最好的膳田,可他們不交稅!”
“先說福王,他福王府直接,間接掌握的田畝在六萬頃之上,也就是六百萬畝,一百三十多親王,三百多郡王,皇兄應該能知道他們掌握多少田畝了。這些都是不交稅的。”
朱由檢聽著朱栩的話,心里微跳,面上不動。
朱栩輕輕動了動脖子,繼續道:“再說說官宦,他們掌握的田畝比宗室只多不少,同樣不交稅。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們還在持續擴張,以他們的擴張速度,剩下的不到兩萬萬畝地,用不了多久就被會瓜分殆盡,到時候別說賑災了,就是官員的俸祿朕都發不出……”
朱由檢這次是心驚肉跳了,他知道,朱栩的話不假,單說宗室親王的田畝,就是一個驚人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