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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14

      好幾個月的時間,無聲無息的過去了。

      在顧家,顧太太總是把家務一手攬住,積年的習慣,她已經做得非常熟悉了,雖然有了兒媳婦,雖然宛露和她很親熱,也極想分擔她的工作,她卻不能適應把部份家務交給宛露。再加上,宛露對家務事也從未做慣,切菜會割破手,洗碗會砸盤子,熨衣服會把衣服燒焦,炒菜會把整鍋油燒起來,連用電鍋燒飯,她都會忘記插插頭。于是,試了兩三天之后,顧太太就把宛露挽在懷里,笑嘻嘻的說:

      “你的幫忙啊,是越幫越忙,我看,還是讓我來做吧!你放心,媽不會因為你不慣于做家事,就不寵你的。像你們這代的女孩子,從小就只有精神應付課本,中文、英文、數學、文學全要懂,而真正的生活,反而不會應付了。”

      顧太太這幾句話,倒說得很深入。真的,這一代的女孩子,個個受教育,從三四歲進幼稚園,然后是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填鴨式的教育已讓她們喘不過氣來,那里還有剩余的精力去學習煮飯燒菜持家之道?

      在家既然無所事事,友嵐每天又要上班,宛露的家居生活也相當無聊。起先,她總要往娘家跑,還是習慣性的纏住母親,后來,兆培結婚了,玢玢進了門,婆媳之間相處甚歡。于是,宛露那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就又抬頭了,她想,自己既非段太太所親生,也不該去和玢玢爭寵。在一種微妙的、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心情下,她回娘家的次數就逐漸減少了。

      六月,天氣已經變得好熱好熱,這天下午,宛露忽然跑到工地去找友嵐。友嵐正爬在鷹架上檢查鋼筋,宛露用手遮著額,擋住陽光,抬頭去看那高踞在十樓上的友嵐。從下往上看,友嵐的身子只是個小黑點,她幾乎辨不清那些身影里那一個是友嵐,只能憑友嵐上班前所穿的那身衣服:淺咖啡色襯衫和米色長褲,來依稀辨認。這樣一仰望,她心里才有些概念,她總以為友嵐的工作很輕松,待遇又好。工程師嘛,畫畫設計圖,做做案頭工作就可以了,誰知大太陽下,仍然要爬高下低,怪不得越曬越黑,看樣子,高薪也有高薪的原因,世界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也真虧友嵐,他在家里從不談工作,也從不抱怨,更不訴苦。說真的,友嵐實在是個腳踏實地的青年,也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丈夫。

      友嵐從電梯上吊下來了,一身的灰,一臉的塵土,戴著頂滑稽兮兮的工作帽。看到宛露,他意外而驚喜,脫掉了帽子,他跑去洗了手臉,又笑嘻嘻的跑了回來。

      “宛露,怎么想起到這兒來!”

      “在家無聊,出來逛一逛,而且,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就跑來了。”她仰頭再看看那鷹架。“你待在上面干什么?”

      “每次排鋼筋的時候,都要上去檢查,那個架子叫鷹架,老鷹的鷹。”他解釋著,一面拉住她的手,興高彩烈的說:“走,我帶你上去看看,從上面看下來,人像螞蟻,車子像火柴盒。”“噢!”她退后了一步。“我不去,我有懼高癥。”

      “胡說!”友嵐說:“從沒聽說,你有什么懼高癥!小時候,爬在大樹的橫枝上晃呀晃的,就不肯下來,把我和兆培急得要死,現在又有了懼高癥了。”

      宛露笑了笑。“嫁丈夫真不能嫁個青梅竹馬!”她說。

      “怎么呢?”“他把你穿背帶褲的事都記得牢牢的!”她再看了一眼那“鷹架”。“為什么要叫鷹架?”

      “我也不知道,大概因為它很高,只有老鷹才飛得上去吧!”他凝視她。“你真不想上去看看嗎?”

      她搖搖頭。“小孩的時候,都喜歡爬高,”她深思的說:“長大了,就覺得踩在平地上最踏實。”

      “你是什么意思?突然間講話像個哲學家似的。”

      “我的意思是說我很平凡,我不要在高的地方,因為怕摔下來,我只適宜做一個平平凡凡的女人。可是,最近,我很懷疑,我似乎連‘平凡’兩個字都做不到。”

      他看看她,挽住她,他們走往工地一角的陰暗處,那兒堆著一大堆的鋼板和建材,他就拉著她在那堆建材上坐了下來。“我知道,”他深沉而了解的。“你最近并不開心,你很寂寞,家事既做不來,和媽媽也沒有什么可深談的。宛露,我抱歉我太忙了,沒有很多的時間陪你。可是,我是時時刻刻都在注意你的,我了解你的寂寞。”

      宛露注視著他,眼里閃動著光華。

      “友嵐,你是個好丈夫!”她低嘆的說。“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說吧!”“你瞧,在家里,每人都有事做,爸爸上班,雖然當公務員,待遇不高,他總是孜孜不倦的做了這么多年。媽媽管家,又用不著我插手,事無巨細,她一手包攬了。你呢?不用說了,你是全家最忙的。剩下了我,好像只在家里吃閑飯。”

      “你猜怎么,”友嵐深思的望著她。“我們該有個孩子,那么,你就不會有空虛感了。”

      她怔了怔,心里涌上一股涼意。

      “不不!”她急促的說:“我們現在不要孩子,我太年輕,不適合當母親,過幾年再說。”

      他緊盯住她。伸手握牢了她的手。

      “為什么不要孩子?”他問:“太年輕?不是原因!宛露,在你內心深處,你對生命有恐懼感嗎?”

      她想了想,坦白的望著他。

      “是的。”“為什么?”“因為我是個棄兒,”她低語。“哥哥也是。記得你告訴過我的事嗎?兒童救濟院里有無數不受歡迎的孩子,我不想制造一條生命--”“嗨!宛露!”他蹙著眉,打斷了她。“你的舉例有沒有一些不恰當?我們的孩子會是不受歡迎的嗎?我們相愛,我們的父母也希望有個孫兒,如果我們有了孩子,他會降生在一個最喜悅的家庭里,你怎能拿他和救濟院里的孩子來比呢?宛露,”他正視她,一本正經的。“不要因為你自己是個棄兒,就否決了整個生命。這樣,你會走火入魔,你一定要克制住你這種不很正常的心理。”她懇求的望著他。“我知道這心理可能不正常,”她說:“但是,我真的怕有孩子,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看過各種母親--”她腦子里不期而然的浮起孟樵母親的那張臉,以及自己生母的那張臉,她楞了楞,繼續說:“我怕太愛孩子,也會害了孩子,不愛孩子,也會害了孩子。我怕有一天,我的兒子會對我說:媽媽,我希望你沒有生我!哦,友嵐!”她用手捧住下巴,悲哀的說:“請你原諒我,在目前,我真的不想要孩子。或者,過兩年,我比較成熟了,我會想要,那時候再生也不遲,是不是?好在我們都很年輕。”她凝視他:“給我時間,來克服我的恐懼感,好嗎?”他迎視著她的目光,好一會兒,他沒說話,然后,他的手臂繞了過來,溫存的圍住了她的肩。

      “好的,宛露。你放心,我不會勉強你去生孩子的。”他拂了拂她肩上的頭發:“你要和我商量的事,總不會是要不要孩子的問題吧!”她笑了笑,用一根木棍,在泥土上亂劃著。

      “我是和你商量,我想去工作。”

      “哦?到那兒去工作呢?”

      “我媽早上打電話告訴我,我原來工作的那家雜志社,打電話去問過我,他們編輯部缺人缺得厲害,希望我回去。我想,我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又讀了五年的編輯采訪,不如回去上班,好歹也賺點錢回來貼補家用,你說是不是?”

      他望著她,笑了。“貼補家用的話,不過說說而已,家里并不缺你那幾個錢,但是,有份工作占據你的時間,無論如何都是好的,何況你學了半天,也該學以致用。事實上,你是不必和我商量的,你完全可以自己作決定,對嗎?”

      “總要和你商量的,”她笑著:“你是丈夫呀!一家之主嘛!”

      “一家之主?”他也笑著:“你才是我的‘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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