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簡兮沉默片刻,知道再偽裝已無意義。對方幾乎掌握了全部情況。“請殿下明示。”
“影衛,天子耳目,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亦有監察百官之權,獨立于三法司之外。”楚昭緩緩道,“這枚‘影’字令,是影衛中較高階的信物,可調閱部分非絕密檔案,在特定情況下,甚至能要求地方衙署有限度的配合。但它出現在那個廢棄的影衛密點,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影衛內部有人重新啟用了該點,并留下了令牌;二是有人故意放置,意圖混淆視聽,或栽贓嫁禍。”
他頓了頓:“那夜去的人,訓練有素,手法狠辣,不像普通豪門死士,倒有幾分……軍中剽悍之氣。他們見到此令,立刻改變計劃撤離。夏小姐,你說,他們是誰的人?這令牌,又是誰放的?”
夏簡兮背脊生寒。楚昭的暗示太明顯了。有軍中背景、能調動精銳、且可能接觸到影衛信物或仿制品的……曹黨?甚至,曹黨在軍中、在影衛內部,都有滲透?
“殿下既然知曉如此之多,為何不親自出手?將這些證據呈報陛下,豈不更直接?”夏簡兮反問,這也是她心中最大的疑惑。
楚昭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有真切的無奈與深沉:“陛下……春秋正盛,但近年來,愈發倚重曹相處理繁雜政務。曹相門生故吏遍布朝野,邊關諸多將領亦出自其提拔或與其有舊。這些單據,”他目光掃過夏簡兮的衣袖,仿佛能看見她藏在那里的摹本,“只能證明有軍資被挪用、轉運至曹家別院。曹相完全可以說是下屬或族人私自所為,他毫不知情,最多丟出幾個替罪羊。邊關急需的軍資,等朝廷扯皮查清,恐怕前線早已支撐不住。更何況……”
他壓低了聲音,字字清晰:“陛下未必全然不知。或許,在陛下看來,曹黨把持朝政,雖有貪弊,但能維持朝局穩定,平衡各方勢力。只要不觸及底線,一些邊角料,陛下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本王的身份,”他自嘲地笑了笑,“一個閑散親王,無實權,卻流著皇室血脈。若貿然以這些證據攻擊當朝首輔,落在陛下眼中,會是什么?是關心國事,還是……結黨營私,覬覦大位?”
夏簡兮悚然。原來如此!皇室內部的猜忌,才是楚昭最大的枷鎖。他不能動,至少不能明著動。
“所以,殿下選擇了我。一個背負父仇、有理由追查、又無足輕重的孤女。”夏簡兮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
“是選擇,也是賭注。”楚昭坦然承認,“夏小姐有足夠的動機、智慧,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氣。更重要的是,你身份‘干凈’,你的行動,在某些時候,可以不被直接聯系到朝堂黨爭。你若能挖得更深,找到更確鑿、更致命的證據,比如曹相直接下令、或涉及更核心利益的憑證,或者……能引發邊關將士公憤、讓陛下無法再裝聾作啞的鐵證,那么,時機才可能成熟。”
“而我,很可能在找到這些之前,就已經死了。像丁賬房,像那個伙計。”夏簡兮冷靜地指出最殘酷的可能。
“風險確實存在。”楚昭不否認,“所以,本王提供了令牌,指明了歸云齋。今日邀你前來,也是想告訴你,你并非全然孤身一人。有些力量,可以在暗中提供有限度的保護或便利。比如,曹家別院附近的暗哨,近日會被以其他理由調開或牽制一段時間。又比如,某些關鍵證人的下落,或許可以幫你留意。”
他推過來一張折疊的細小紙片。“這是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此人曾是順通鏢局北境路線的老鏢師,因傷退了下來,住在京郊。他可能知道一些關于特定‘暗鏢’的押送細節,尤其是兩月前那趟。他脾氣古怪,但好酒,或許能撬開嘴。這是本王目前能給你的,最直接的幫助。”
夏簡兮接過紙片,沒有立刻打開。“殿下想要什么?或者說,若他日真有扳倒曹黨之時,殿下希望得到什么?”
楚昭看著她,眼中掠過一絲激賞,隨即又恢復沉靜:“本王要的,是一個清明的朝堂,邊關將士能得溫飽,國庫不至于被蛀空。至于其他……”他頓了頓,“本王志不在此。那個位置,太累,也太臟。”
這話有幾分真,夏簡兮無法判斷。但至少此刻,他們有共同的敵人。
“這枚‘影’字令,”夏簡兮指了指棋枰上的鐵牌,“我該如何處置?”
“留著。但不要輕易示人。”楚昭道,“它可能是個麻煩,也可能是個護身符。影衛內部情況復雜,有忠直之士,也難免有被滲透之人。在你搞清楚它到底代表哪一方,或者是誰設的局之前,謹慎為上。若真到了性命攸關、走投無路之時,或許可以冒險一試,亮出此令,聲稱受影衛密令調查,或能唬住不明就里的人,爭取一線生機。但這招兇險,非萬不得已不可用。”
夏簡兮將鐵令收起。這時,楚昭從棋枰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冊子,遞給她。
“這是曹家別院私庫的內部機關布置詳圖,比你在密室得到的更全、更新。有些暗格、密道,連曹家自己人也未必全知,是當年建造工匠留下的后手,機緣巧合為本王所得。”楚昭眼神深邃,“若你要進去找更核心的東西,此圖或可助你。但務必記住,那里守衛森嚴,且可能有高手坐鎮。沒有萬全準備,切勿擅闖。”
夏簡兮接過圖冊,感覺手中的分量又重了幾分。端王的準備,遠比她想象的更充分。他仿佛一個耐心的漁夫,早已布好了網,現在,是將她這條有足夠動力沖入網中的魚,引導向最關鍵的位置。
“時間不早了,該下去了。”楚昭起身,恢復了溫和淡泊的神情,“今日文會,夏小姐覺得那幅《秋山訪友圖》如何?”
夏簡兮也立刻調整狀態,微微欠身:“筆意高遠,氣象蕭森,確系佳作。”
兩人前一后下樓,重新融入那群談笑風生的文人之中,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對話從未發生。
回程的馬車上,夏簡兮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袖中的紙片、圖冊,懷中的鐵令、摹本,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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