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無恥虜夷之輩,然搶食賊耳,不足為患!”
:“今虜在宣府城下殺人放火,豈可是搶食?正須議所以御之之策!”
:“然也…!”:“徐大人所甚是…!”
:“那么,依徐愛卿所,當如何戰俺答夷狄?”
:“回陛下,虜夷兇狠,唯飛將軍所不能敵也!”
嘉靖二十八年春,天行宮昆侖殿中,內閣幾位大臣商討東虜韃靼人邊境來犯,分別是首輔嚴嵩、次輔張治、少詹事兼翰林學士呂本、翰林右中允趙孟靜,還有彼時任禮部尚書兼翰林院事的老師徐階。當時我奉職翰林庶吉士,雖然秋闈高中兩年有余,然而這種場合我這個不入流的庶吉士原本是沒有資格旁聽的,可我月初閣試勝出,老師有意提拔,便將我放在了侍詔的位置。
侍詔主要記錄陛下與大臣們商議政事和起草詔書,在場我是最年輕的官員。韃靼俺答侵擾邊陲多年,守衛西北宣統府的涼州總兵周彥章已經七十有余,雖然年輕時英勇善戰,有“飛將軍”的名稱,然而周彥章垂垂老矣,也不知能抵擋到何時。眼下找不到替代將領,邊城守備難防,大臣們各抒己見,嚴閣老居然提議任由俺答侵擾我大明城池,屠戮我邊城百姓!說什么韃靼人不過是一群土匪,搶殺饜足過后自會退兵,用不上興師動眾大動干戈。
我在一旁敢怒不敢,寫字的手都在顫抖!在場其他官也氣得漲紅臉,若不是礙于嚴閣老身份,他們估計恨不得上前撕碎嚴首輔的嘴了!身為萬百官之首,居然能說出這般厚顏無恥,罔顧百姓身家性命的話來!
幸好陛下還是忌憚韃靼人的,興兵討伐雖然免不了勞民傷財,那年各地還天災匪患不斷,可皇上又怎能眼睜睜看著百姓慘遭韃靼人欺辱我大明的百姓呢?
然而準備糧草事宜,戶部被叫來報賬大家又不出聲了。
:“…宣統府主兵錢糧、查得先于嘉靖二十八年、該廵撫宣府都御史劉逵、奏該戶部會官、查得本鎮各項支用該銀九十一萬三千二百五十兩八錢零、除支給外、少銀八萬九千四十五兩五錢零、巳經題派存積塩一十四萬一千九百六十七引八十六斤、并銀三萬六千八百九十三兩補足訖…”
:“…今止有屯糧六萬二千三百石、先年歲有備冬草四十三萬九千五百二十束、秋青草九萬六千五百五十束、今皆缺數、相應查理…”
戶部尚書李大人手捧黃冊,眼看皇上眉頭愈加深鎖,李大人報賬時額頭冷汗直冒,連舌頭都開始了打轉。
隨著戶部報完賬,原本贊同出兵討伐俺答的大臣們噤若寒蟬,一雙雙心思流轉的眼睛微垂著到處瞄看,就是老師也黑著一張臉。對于邊防軍隊支出巨大,糧餉不足的問題大家都略有耳聞,但真細算起賬來漏洞百出,剩下備用居然不足五萬兵馬三個月的糧草,真到周彥章手里還好,問題原本足夠十萬兵馬半年的糧草只剩不到原來的三分之二,其余糧草銀錢來處和去處無法查證,若再撥糧草,官官作用下又不知道途中還要“耗損”多少錢糧。
回到翰林院,老師抬頭望著還未長出新芽的光禿柿枝嘆了口氣:“沒想到撥錢糧還要先查去處,查出來什么一群戶部官員會被砍頭,怕就怕戶部各處打馬虎眼,賬目不清不楚的,最后落得個不了了之。”
之后一段時間果然如老師所料,戶部自己查自己,要么賬本不知去向,要么便是賬目不清,總之一查便是兩個月。到了夏末,俺答囊吉更加猖狂,集結數萬騎兵圍攻宣統府,其中燒殺搶掠自不必說了,周彥章老則老矣,“飛將軍”名號卻尤是不減,還未入秋,前方便傳來了捷報。“飛將軍”與俺答輾轉于“曹莊之戰”,雙方鏖戰數日,戰士們拼命廝殺,周彥章不但斬酋首四,搴其旗,還一舉擊退俺答數百里。
捷報到時,朝野上下振奮不已,陛下讓王公公當眾宣讀:“虜近鷙甚,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邊民受其荼毒,我兵積怯,已成不振。今茲諸將能挫敗其鋒,使之狼狽出奔,蓋數年所未見,所宜略過論功,用作敢戰之氣,風示諸鎮!”
皇上龍顏大悅,當即便讓我這個侍詔擬旨,擬周彥章以首功,加太保兼太子太傅,賞銀五十兩、纻絲六表里。
然而“飛將軍”周彥章卻上疏奏曰:諸將士奮不顧身,三戰三捷,即所摧敗,前此無聞”,請求辭去升賞,建議世宗獎勵英勇殺敵的將士。
周彥章老當益壯,殊死與戰卻謙不居功,皇上更加念他忠義,又細慰問一番,才知周彥章居然“曹莊一戰”受了重傷,皇上便特意恩準他歸鄉養傷。可周彥章長年舊傷又加上嚴重新傷,舟車勞頓回到百里之外的涼州城,不到一個月便薨了。
恰好此時戶部的賬目已有定論,當時我也在場侍詔,不知何時,那上面每一條賬數都清楚明了,何時何日何地何人交接,唯獨到了宣統府賬目開始模糊,再問便是周彥章部下糧曹官去清點糧草時,宣統府內倉大使官居然失責漏記,反正如今俺答已退,周彥章部下數目更正,至于失察不明,亂報謊報之罪,周彥章功過相抵,不予追究。
此事可大可小,若真有其事,周彥章管下不嚴與否先不說,這些無故匿失的糧草糧餉去了哪里?糧曹官賬目又因何不清?自古以來貪墨軍餉是大罪,就算多大的的功勞也不能掩蓋其罪行,然而周彥章在宣統府邊關駐守幾十年,凡事身先士卒,在軍中頗有威信,如今薨逝不到十日,便有人開始潑臟水?
我和老師自然是不信周彥章貪污的,周彥章守關幾十年從未出過紕漏,尸骨未寒便遭這般構陷,不可謂不心思歹毒。更何況作為翰林侍詔,當時曹莊一戰捷報我是查看過的,上面說“飛將軍士卒死力,曹莊數日,與囊吉子血戰,逐敵百三十里,敵終遁去。然鏖戰累日,將軍力竭,歸途墜馬…”
試問一個殫心力竭的老將又怎會為了一己私利克扣糧草?
朝臣們大家都心知明了其中必有隱情,然而御史臺一些見風使舵的官卻抓著不放,說什么周彥章恃功為貪墨糧餉之利,皇上念其久守邊關之不易,故網開一面。然此人恃寵而驕,罔顧君恩,此等貪官,豈堪封賞?
接下來遼東巡撫賈衍、通政使司羅知詹,還有其他一些官員一同上疏彈劾,要求皇上撤銷對周彥章的封賞,辭之懇切,罪行之惡劣,仿佛周彥章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奸大惡之人。一時間皇上也開始懷疑,猶豫要不要徹查周彥章的“罪責”。
周彥章已經年過七十,為了退敵竭盡所能重傷墜馬,這些人為了掩蓋一些事實居然瘋狂攀咬飛將軍,我捧著那些彈劾的奏疏氣得說不出來話來,于是把一些替飛將軍說話的奏折也放了進去。
首先是夏之后的繼任首輔,如今已經閑職家中的前謹身殿大學士翟鑾上書:“臣歷九邊,驍將固多,若廉勇嚴明、與士卒同甘苦者,周彥章(闕)最,臣薦疏中備陳之,但彥章軍法過嚴耳”
接著便是二十八年禮部侍郎許承旻直接了當請賞:“迄今彥章以老將籌邊,奇功懋著,特膺上賞。”
還有禮科給事中沈宗安連上兩道附議:“彥章忠勇素著,國之長城,其死也,邊人亡不灑淚者。”
就連當時還是翰林右中允的趙孟靜都上書都求情:“求錄周彥章之功,以勵邊將,即虜可不戰而退。”
我當時也想要奏書一封,但老師阻止我說,皇上正是疑心時候,太多人求情反而適得其反,畢竟太得人心,可不見得陛下樂見。
我只能噎著一肚子氣靜觀其變,并且老師說的不無道理,現在只是要求撤銷封賞,若鬧太過,陛下為堵住諫官的嘴說不定發回宣統府重新查賬,的封祿,后來皇上不理會,他辭更加激烈,甚至大逆不道大罵陛下寧信奸佞,也不信周彥章幾十年戍守邊關耿耿忠心的話來。我與戶部的人不熟,卻也知道戶部一直和嚴嵩走得近,嚴閣老估計怕沈宗安鬧出來更多牽扯,一日與陛下昆侖殿密談許久,陛下從開始的猶豫不決,很快便有了決斷,于是王公公派人匆匆傳我侍詔。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治國有常,在于明罰勖眾。近日,宣統府太倉內使吳文寶,職司倉儲,乃國之重務,而疏忽職守,致倉廩不實,儲備虧空,實乃大謬不然。又糧曹官謝欒,掌理糧秣,亦屬要職,然監管不力,賬目混亂,失察之責,難辭其咎。二臣之失,敗壞朝綱,其罪當誅。
今特詔示天下:吳文寶、謝欒二人,即日起削去官職,貶為庶民,流放千里,以示懲戒。其家族三代之內,不得入仕…”
他們在遮掩什么我這個九品侍詔無從得知,最后處罰了兩個小吏,看似保全了飛將軍的榮辱,也將罷黜了辭激烈的禮事給事中沈宗安,倒不是嚴嵩仁慈,只是宣統府很快迎來新的總兵——涼州總兵仇鸞,他原先因貪污進過大獄,結識嚴嵩父子后才得以起任涼州總兵,而后又走馬上任宣統府總兵,雖然不過相差百多里,但宣統府是面對韃靼人的,居然沒有一個人能抵擋俺答鼠目!京城藏兵十幾萬沒有一個人出兵,并且當時的兵部尚書丁汝夔下令按兵不動,任由韃靼人在城下燒殺搶掠,百姓哀嚎哭喊凄絕,經過了人間煉獄一般的八天,陛下答應俺答通市,俺答才終于退兵而去。之后丁汝夔被問斬,其他一干人等被問責,一場浩劫才算過去。
庚戌紀年,這等變故歸根到底是我大明人才不濟還是我大明國力衰微?十幾萬大軍對三萬賊寇,如此懸殊的兵力,上至首輔下至兵卒竟無一人應戰!
后來據說俺答掠奪人畜共二百萬,我在翰林院出不去京郊視察,一時間人人面上喪如考妣,包括長年久居天行宮的先帝,難得日日昆侖殿召見朝臣。
然而不到半年,隨著與俺答通市邊關趨于安定,京中嚴嵩一手遮天,整個朝野沒有一個人敢違逆嚴首輔半個字,然后首輔提拔黨羽,黨羽再扶持嚴嵩之子嚴世蕃,整個朝堂儼然成了嚴嵩的一堂。
:“有什么能比身家前程更重要呢?”
老師手里捏著我這兩年來嘔心寫成的《論時政書》滿臉擔憂,對于上面所指弊端老師其實并不認同,他覺得這封奏書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到時別說什么忠君報國,可能身家性命跌入萬劫不復都有可能。
:“歸年進翰林院以來多得老師提攜,歸年深感五內,然而政令不通,奸邪們狼狽為奸,他們欺上瞞下欺壓百姓,儼然成了一個巨大的毒瘡!并且供養大明朝各封地的王公侯爵,朝廷已經多年入不敷出,導致守在各地的戍邊將士缺衣少食,這樣的軍隊如何能守得了我大明遼闊的的疆土?”更別說這次俺答區區三萬騎兵就這樣堂而皇之在京城門外燒殺掠奪。
老師沒有回答我,看向我時,他漆黑深沉的目光帶著隱忍,他仍然想勸我不要輕舉妄動,可那時我年輕氣盛哪里肯聽?非但沒有聽老師的勸告,還直接越過翰林院把奏書交給了內閣。
老師沒有回答我,看向我時,他漆黑深沉的目光帶著隱忍,他仍然想勸我不要輕舉妄動,可那時我年輕氣盛哪里肯聽?非但沒有聽老師的勸告,還直接越過翰林院把奏書交給了內閣。
嚴首輔看了奏書后倒沒有什么特別的情緒,只是召見我問了一些問題,作為一國首輔,他哪里會不知道國家入不敷出,供祿歲累巨萬,宗親驕恣豪奢等等問題呢?
他看似誠心問我,當下我也顧不了那么多,直截了當說,朝廷應當廣納人才,革除弊政,宗親也該縮減供養…
嚴嵩沉吟良久,我當然不會天真到他會將我的意見全盤接納,但也希望經過這次韃靼人侵擾,他作為首輔會有提防,至少不能為了一己之私將大明安危置身事外而不顧。
可我還是想得太所以然了,我永遠記得嚴首輔合上奏書時看我的眼神,那時他不過六十有余,不管面貌還是精神都炯然不惑,他先是嘆氣一聲,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張侍詔,難得你有此心,大明正需要張侍詔這般憂國憂民的青年才俊,其他人即使有這樣的志氣也未必像你這般勇敢啊!”
面對嚴嵩當時贊賞我心中一寬,然而他很快接著道:“你說的這些本輔也不是不了解,只是革除弊端弄不好容易引起朝野動蕩,再說了,地方供養皇族宗親這是太祖定下的規矩,陛下仁德至孝,他日飛升見到太祖,張侍詔,你讓陛下如何自處呢?”
:“可是…”
:“本輔了解你們后生想要作為的心思,只是很多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身在朝堂,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你應該了解,本輔愛惜侍詔才華,今日這章奏折本輔就當全沒看見,侍詔覺得如何?”
嚴嵩目光溫和,和我說話的口吻全然一個慈愛后輩的長者,然而他的話語卻是這般冰冷,甚至我心頭涌動的熱血都在慢慢變冷。
我早該知道,若嚴首輔勤政愛民,我所羅列的幾大弊端哪會輪到我來提?他不過是個欺下瞞上的奸佞弄臣!騙得皇上手里的權力,也欺勢了對陛下忠心的文武百官。我不甘心呀!嚴嵩不也是十年寒窗,默默無聞從袁州窮苦村落,靠著勤奮苦學一路考中的進士?后來更是皇恩浩蕩成為如今一國首輔,他從百姓中來,理應了解民間百姓疾苦,怎么后來反倒成為大明招權納賄、專權禍國的毒瘤了呢?
想到這,我心下陣陣悲涼,不知不覺臉上就露出了幾分厭惡之色,也可能我的沉默使嚴首輔心生不滿,他常年伴駕,察觀色的功夫無人能比,也或許早看穿我的想法,正在我心亂如麻之時,突然聽到嚴嵩道:“張侍詔年少有為,想必不愿待在翰林院謄抄詔書,本輔知道你是個想要做事情的人,荊州江陵知縣空缺,江陵又是侍詔家鄉,不若本輔就做主讓張侍詔回去江陵造福父老鄉親如何?”
嚴嵩的聲音威嚴且冷漠,不安感覺在我心中盤旋!江陵知府權位低下不說,若嚴黨起了謀害我的心思,我的家人乃至整個家族都會因此受到牽連!嚴首輔只手遮天,先后斗倒夏、翟鑾兩位首輔,在嚴嵩之前他們哪位不是陛下面前舉足輕重、說一不二的心腹大臣?然而他們一個被陷害致死,一個被迫致仕,他們尚且不能與嚴嵩爭個輸贏,更何況我這個從九品的翰林侍詔?
冷汗瞬間濕透我的后背,如果抬頭,嚴嵩一定會看見我了無血色的面孔,然而我哪里敢抬頭?戰戰兢兢地跪伏地上,魂飛魄散的我腦子亂成一團,不知怎么的,想起不久前被羅織罪名抄家問斬的沈宗安,全家幾十口人無一幸免!我突然意識到得罪嚴黨會有怎樣的下場!我的三個兒子聰明乖巧,尤其我那剛出生不久的幼子,早上出門時我還抱過他,他眼睛還沒睜開如株堪堪破土幼苗,指甲蓋般大小的殷殷小口在吮吸著,原本是無意識的嬰兒,卻在睡夢中沖著我笑,我還沒給他起名呢!怎么忍心讓他受到我的牽連就此消失?
:“首輔大人英明!是下官愚鈍!本想著盡力為大人分憂,沒想到顧慮不周,下官不到之處,全憑大人處置!”
我“撲通”跪下磕頭認錯,心中萬分希望嚴嵩能網開一面,然而他只是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等到再聽不到他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我才終于敢抬起頭看向周圍。
跪了這么許久,我的腿腳已經腫脹發麻,像突然要把我腦子里的血往腿上沖刷一般,只感覺眼前一片黑暗,我甚至看不清楚前面嚴府精致的鶴腿花枝方桌的樣式,待我渾渾噩噩回到家里,家中妻兒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妻子王氏一如既往溫柔地迎上來伺候,我側頭一看,幼子提溜著黑乎乎的小眼珠兒在奶娘懷中看向我,然后“咯咯”沖著我笑了兩聲。
我從奶娘手中接過孩子,之前長子敬修次子嗣修我都沒抱過,《論時政書》顯然已經得罪了許多人,世人喜歡錦上添花,然而別人落拓時落井下石的人也在不少數,如果遼王得知我寫的《論時政書》,那里面那么多對皇家宗親不利的諫,連同之前積怨,他一定不會放過我,放過張家…唉!老師當時為什么就不能替我說幾句話呢?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獲了我,像是困在地獄被妖魔勒住了脖頸,抽去我所有力氣讓我透不過氣來。然而老師自詡清流,夏沈宗安他們案發時他選擇袖手旁觀,如今我是他的門生,他竟也一聲不吭?!
我的心里忍不住生起一股怨恨,看向老師的眼神也不知不覺多了幾分不滿。
老師雖然口口聲聲說匡扶天下為己任,還說什么一心光明,可涉及自身利益時卻總是選擇獨善其身,這不是虛偽又是什么?
:“你在怪老夫?”
察覺到我的異樣,老師突然沉下臉來。
:“圭年不敢…!”
雖然的確心中不滿老師只顧著自己獨善其身,但他始終是我的老師,我并不敢真的讓他感到羞辱。
:“當時我就跟你說過,這奏疏呈不得,如今被首輔針對,你倒是怪上為師了?”
老師顯然聽出了我語氣中的不滿,干脆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看著我冷聲道:“很多事不能靠著一意孤行便能成功!你少年成名,二十三歲便中了進士,如今你在翰林院也待三年了,很多事情不用為師講也明白,試想今日就是陛下看了你的《論時政書》又能怎么樣呢?你會因此得到什么樣的結果呢?”
我低頭不語,老師倒也不惱我的當時年輕莽撞,只是搖頭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圭年呀!這三年來我一直留你翰林院做讀書工作,并不是不知道你心中抱負,只是很多事情須得從長計議,別說我們如今人微輕,就是身居高位又如何呢?沒有經過大量研究探察,如何推斷你所舉列的弊政能夠得以解決?”
雖然老師說得不錯,呈《論時政書》確實有我考慮不周的原因,然而我當時我以為老師會支持我,就是嚴嵩,雖然他欺上瞞下,并且貪婪成性,但他畢竟讀書人出身,我書上所講都是為了大明江山,嚴嵩自詡忠君無二,身為一國首輔,他怎能眼睜睜看著大明江山腐朽破碎?
可我都想錯了,嘴上說著可以為大明肝腦涂地,但涉及自身利益卻是萬萬不能的。
我沒有與老師反駁,因為即使老師拼力幫我,我也逃不了被針對的下場,最終不過連累老師遭人非議罷了。
老師保不了我,也不會為了我和嚴嵩撕破臉皮,在朝堂,我這三年左右進士毫無根基可,也根本不會有人為我說話。
我心里越想越是苦惱,難道我真的就要回去江陵做個不知何時出頭的知縣嗎?
很快翰林院的人都知道了我得罪了嚴嵩和皇族宗親,幾乎所有人都對我避而不及,甚至侍詔時,連宮里的小太監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唯恐與我扯上關系遭到牽連。
:“我看了你的折子,寫得不錯!”
當我心里惴惴不安時,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連忙抬頭向四周望去,只見翰林院里各位翰林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有進出談笑的同僚,也有專注讀寫的學士,唯獨沒有一個人看向我。
難道我剛才出現錯覺了?我不禁有些疑惑,然而正在我繼續謄寫手上的書稿時,我旁邊一人突然放下自己手上的書,笑著對我道:“怎么?敢直斥皇族宗親官僚弊端的張侍詔,居然謹小慎微至此么?”
我猛地一驚,敢在翰林院里不避諱與我談論這些的人會是誰?居然不怕牽連被人記恨嗎?
我不由得細細打量起他來,只見面前之人舉止儒雅,氣度不凡,雖然粗獷的面容上蓄起八字胡須,然而他膚色白凈,身上赤色青羅青衣緣的翰林侍讀學士官服顯示出他有著絕對不低的學問,居然是二十一年進士,如今已是翰林侍讀的高鼎—高侍讀!
對面見我緊張,微微一個眼神示意我不要聲張,笑著小聲道:“侍詔不必緊張,高某人并不是那趨炎附勢、膽小怕事之人。”
我連忙拱手作了個頷首禮,說不上什么心情,旁邊或許已經有人注意過來,許多道目光都開始有意無意向我們這邊了看,然而高鼎大手一揮,毫不在意靠向我,然后用只有我們二人聽到的聲音對我道:“嚴閣老提議讓你調任江陵知縣的事我聽說了,以侍詔之才,配這低微的官職實在是我大明之失矣!”
:“大人慎!恐隔墻有耳,圭年實不想敢令大人遭人非議。”
:“怎么?難道你真想去江陵做那芝麻縣令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