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聲音清脆,如同冰冷銅磬發出聲音。
戚長鋒冷冷瞥了一眼馬三,開口道:“老人家這么老還下地干活,難道小姐就不能網開一面原諒他的過失么?”
女子精致白皙的下巴揚起,嘲諷也似地道:“怎么?壯士可憐這老奴才?要不要本姑娘發善心把他送你養得了?!”
女子漫不經心的話音剛落,身后幾個高強力壯的家奴立即一陣哄堂大笑,馬三更是笑著附和:“就是!也就小姐心善收留這老東西,是只狗是只驢還有些用處,這老不死的除了吃喝還能干什么?俠士要覺得可憐,大可以把老家伙帶回家供起來得了!哈哈哈…”
馬三的笑聲刺耳,就像夜里吃了老鼠的夜鷹,笑聲里無不透著得意。
戚長鋒眉頭微皺,手上力氣一緊,立刻又用力一掙,松開手時,只聽得“啪”地一聲,失去平衡的馬三笑聲停止,只見他身體一個踉蹌,向前虛空想去抓他長長的鞭子,差點沒把摔了個狗啃泥。
女子見狀手中鞭子一揚,半道纏住馬三的手臂,馬三剛站穩腳跟,卻見自家小姐舞動鞭子,“呼呼”如疾馳飛奔的怒龍,直直地朝著戚長鋒的面上砸去。
那鞭子極快,敢在關樓出沒,還種上莊田的女子自然是有些功夫在身的,然而碰到一般人或者普通江湖俠士她也許尚能一戰,可她遇到的卻是年輕卻久經沙場,殺人無數的武侯將軍!
戚長鋒側身一閃,目光冷冷盯著女子花朵一般的臉龐,左右躲避之余,劍柄輕輕一頂,女子感受著手上傳來的力道,臉色表情倏地一變,只見她柳眉倒豎嬌叱一聲,登時手上鞭法密集,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招式都用上,只為了把對方制服。
戚長鋒又氣又惱,氣的是女子這般對待,完全沒把老人當人;惱的卻是自己居然還心懷慈悲,就算女子鞭法狠辣,處處向著自己身上要害襲來,可不知怎么的,堂堂武侯將軍居然還能隱忍著不出手,任憑那嗆人的小辣椒步步緊逼。
沈赫抱著軍刀一臉淡定地看著,女子身后的家丁卻坐不住了,紛紛揮舞著棍棒刀槍想要上前幫自家小姐一把。然而人還沒走到跟前,一把大刀“刷”地從刀鞘中飛出,不偏不倚,如同晴空時雨一般突兀地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除了馬三和另外一個家丁,其他三個都是王家的莊奴。他們逃跑或者很快,武功卻不怎么樣,尤其那三兩莊奴,見泛著陰深寒光的大刀向自己的頭顱橫沖直撞飛來,嚇得紛紛扔下棍棒癱軟地上抱頭,馬三和另外一個家丁更不用說了,互相推開躲閃差點掉入莊田,也就他們運氣好穩住了身形,待好不容易站定,那俊美的青年人大刀又已入鞘,抬眼看去,只見他嘴邊正噙著一抹嘲諷的笑看著他們。
那邊戚長鋒與紅衣女子的交手已經快要分出勝負,在女子身形詭秘的鞭法攻擊下,戚長鋒手背紅了一片,當齊刷刷的目光向這邊投來,戚長鋒一咬牙,變幻著步伐位置三下兩下長劍斬斷長鞭,眼看著鋒刃就要劃開女子白皙光滑的手腕皮膚,女子吃驚倒退幾步,戚長鋒力度一收,最后還是沒狠下心來傷害她,收住腳步,“嗆”地一聲長劍插入鞘中。
女子臉色發白,手里握著半截斷鞭呆呆地愣在原地。
:“好男不與女斗,小姐請自重!”
沈赫懶洋洋的聲音落入耳中,女子半天還沒反應過來,耳邊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王玉嬌啊王玉嬌,當真是對所謂的力量一無所知!假如這兩人是倭寇今天你還能有命在?
小姐請自重這樣的話不就是在罵人不懂矜持又是什么?換了平時這福州地主家的大小姐早就大發雷霆要將對方于死地了,可見識過戚長鋒的本事后,女子并沒有生氣,而是穩下心神來拱手道:“將軍身手不凡,小女子佩服!”
此話一出,身后家奴皆是一驚,戚長鋒倒是有些意外,剛剛自己明明沒有自報家門,這女子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份的?
:“請將軍莫疑,關樓乃軍畿重地,平常百姓不會來,驛站的人也不無故到此,倭寇就更不用說了,此時不是上岸的季節,就算有金山銀山都是見不到他們影子的,所以小女子以為,能出現在此地又如此不凡身手的人,除了初來乍到的戚將軍還能有誰呢?”
王玉嬌杏眼如花,見戚長鋒并沒有否認,更加確信自己沒有認錯,心中暗暗后悔自己失禮,玉嬌微微欠身道:“戚將軍威名小女子早有耳聞,說書先生有,戚將軍英雄蓋世名震八方,那些倭寇聽聞將軍名頭就已潰散而逃,根本不敢見識將軍的厲害,小女子今日有幸得見,將軍威儀果然不同凡響!到了六月,莊田收成玉嬌還得仰仗將軍您的庇護,將軍大人有大量,想必不會為難玉嬌吧?”
這女子剛剛還喊打喊殺,轉眼又另一副討好的嘴臉,這變臉速度也太快了吧?
想到這,戚長鋒偷偷看了一眼沈赫,雖然語表情里的尷尬藏都藏不住,但女子這樣只顧利益不計得失的性格倒有幾分像他這位下屬兼好友,說好聽點是識時務者為俊杰,說不好聽的便是勢利了。
但嬌花一般的女子女子可不會令任何男人感到勢利,戚長鋒淡淡笑道:“人們都說福州宗族祠堂遍地,家里都是男人說了算,姑娘卻是個例外,不但治得家奴服服帖帖,還敢在這倭寇出沒之地治理莊田,就算男子也不過如此了吧?”
王玉嬌這會兒倒是謙遜了:“將軍過獎,玉嬌生來命苦,家里兄長生來有疾,家父又已年邁,不得已玉嬌才這樣拋頭露面…”
王玉嬌語氣里帶著無奈,走到戚長鋒身邊時,柳腰扭動的姿態真真風情萬種,尤其那杏花一樣的眼眸似乎帶著淚光,儼然一副可憐嬌弱的小女子模樣,使人一見便覺得我見猶憐。
這還是剛才那個盛氣凌人的小辣椒嗎?
戚長鋒莞爾,王玉嬌見戚長鋒并不為之所動,又上前靠近一步,長嘆一聲,然后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道:“玉嬌知道將軍可憐那王大,他是玉嬌祖父買來的家奴,曾經王大看著玉嬌長大的,就說親人也不為過。可是將軍,玉嬌只是一介女流,雖然讀書不多,卻也聽說過治軍賞罰分明的道理,王大年事已高,身下無兒無女,現在正是災年,如今大明各地糧食什么價格將軍應該很清楚,要不然玉嬌也不能冒風險來耕這一片莊田。王大要真沒有了用處,莊里上百號人,他們是干活的,王大吃閑飯,請將軍想想,一個年邁沒有依靠還吃閑飯的人在莊子里會是怎樣的處境…?將軍是不知,玉嬌一個小女子,撐起王家偌大家業有多么艱難…”
王玉嬌說完,袖中抽出絹帛掩面抽啜,戚長鋒看不清楚她的臉,經過此番解釋,剛剛心里那點憤怒早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心底升起對她的一絲憐憫。
二月春風和煦,女人的裙擺如同扶桑花瓣般艷紅似火,對比男人胸膛如城墻般的高大堅固,在旁人看來這幅畫面竟是多么和諧!不說女人眉目婉轉,男人也似有情義,乍眼看兩人根本不像初時相識,倒似經久纏綿過后,竊竊私語不愿分離的癡男怨女。
沈赫離他們靠得近,加上內力深厚,自然聽到了王玉嬌的一番辯解說辭。看著戚長鋒眼里逐漸溢出的溫情,沈赫知道,戰場上無所畏懼的武侯將軍怕是要被眼前嬌憨美人給迷惑住了。
沈赫轉過頭去望向對面半山腰上的戌樓,那里有巡邏站崗哨兵的身影。田里的老莊奴被人拉起,如同河邊洪流沖刷過的爛樹枝,老人被馬三他們拖著上了牛車,與榔頭農具一起坐在馬車中間。
戚長鋒安慰王玉嬌一番,許久兩人才終于道別。
戚長鋒站在原地看著那抹紅衣漸行漸遠,在她的一次次回眸中,戚長鋒心中忽然有說不出的柔軟,就好像清風撫摸臉頰,朝霞親吻額頭,一切感覺輕輕的,軟軟的,還有些發燙。
:“你也別怪小姐,聽說京城里就算首輔這樣的大官,皇上要他死他也不敢有怨…”
風中飄來王家莊奴的說話聲,馬三在訓斥王大。
王玉嬌回頭看過來的臉色發白,小小家奴竟敢在將軍面前非議當朝首輔,就是十條命也不夠陪的,王玉嬌咬牙轉過身去時又“啪”地一鞭打在馬三身上,馬三趕緊討饒,一直走到半山林中小徑,除了女子清脆的喝罵聲,便是牛脖子上“叮叮當當”的銅鈴聲音。
一個奴才居然敢自作主張發號施令,并且明明是那馬三擅自打人,如今卻讓王大不要怪玉嬌?怪不得玉嬌要裝出一副不好惹的蠻橫樣子,若真是平常嬌弱的千金小姐,如何能讓這些手下服氣?
剛剛近在咫尺的嬌艷容顏,明明有著水一樣的眼眸啊!
這樣想,戚長鋒對玉嬌的憐惜又多了幾分,直到見不到那抹紅色,再聽不到女子喝罵聲音,就連牛脖子上的銅鈴聲音都聽不到了,戚長鋒這才覺得周圍山和田的顏色清晰起來。
沈赫已經爬上半山戌樓,直到后來回到潭口營地,都低著頭沒再說一句話。
戚長鋒明顯感覺沈赫的心情沉重,可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那抹紅色的身影,也無暇去追問究竟。
再后來的日子,沈赫見過幾次王玉嬌,總戴著帷帽作著矜持的樣子,說是仰仗軍隊六月收稻特意帶了吃食來慰勞將士,可帷帽下那雙水一般的眸子總有意無意地追逐青年將軍的身影,如此,眾將士哪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將軍艷福不淺,就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也有這樣漂亮的美人!”
王猛盯著那抹紅衣露出向往的神色,甚至他都看不到帷帽下女子的長相,但從她搖曳生姿的柳腰碎步,黃荑新枝一般的清新姿態,斷定這定是個了不得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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