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次見面后陶鶴鳶便再沒來拜訪。皇帝心思難測,用不到晏雪行的丹藥,從前燒丹爐的修童們也就百無聊賴地坐在禪院檐階小聲說著話。
晏雪行本想著立刻遞辭呈給嘉靖帝的,哪知一連幾日嘉靖帝都不來禪齋,再不需要晏雪行焚香誦經,還搬到停云樓附近的語心殿,時時與陶鶴鳶煮茶論經。
如此一來,禪齋開始變得冷清,坐在禪院門口的修童也就小聲地抱怨了起來。
:“還以為是真仙,原來連陶仙人半分都不及!據說陶仙人如今幾乎與皇上同吃同住,而仙君,皇上都多少天沒召喚過了?照這樣下去,皇上不想起仙君還好,失了寵,日后想起會不會怪罪仙君從前的不敬?”
:“噓!你小聲點!被仙君聽到可不好!”
:“本來就是嘛!燒丹爐我可一點懶沒偷,還以為仙君得了皇上信任,我們這些小的有口好飯吃,誰成想,日后不被連累都是菩薩保佑了!”
議論聲很低,剛好可以聽進晏雪行和藍新始的耳朵里。
之前這些奴才畢恭畢敬的,連大氣都不敢喘下,不過缺了幾日伴駕,這些賤婢就敢議論師父了?
藍新始氣得怒目圓睜,握著拳頭就要沖出去理論:“師父!讓徒兒給些顏色他們瞧瞧!”
晏雪行眼神喝住藍新始:“理他們做什么,反正出宮就這兩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藍新始氣得牙癢癢,然而外面的議論聲不斷,絲毫不避諱里面的人,到后來反而像是生怕里面的人聽不到似的,越說越大聲。
:“靈語,你不是認識伺候王公公的小福子嗎?要不你幫我把這個送給他,好叫他幫我在大公公面前美幾句,最好調我去二十四衙門,哪怕當個御膳房的跑腿也成!”
聽聲音,小修童明顯拿出來個什么東西,極力委婉央求,一旁的靈語突然緊張道:“我…我哪里認識福公公了?你可別瞎說!前段時間你家哥哥不是到嚴侍郎府上當差了嗎?讓他給你幫忙不是更好?”
小修童聞驚得立即跳起來:“靈語,我告訴你可別亂說啊!侍郎大人何等的金尊玉貴?別說咱家哥哥八竿子夠不著,就是侍郎大人看得起,可青葛哪敢驚動他老人家??”
:“說說而已!用得著這么緊張么?再說了,禪齋不知何時會換人,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誰知道來個什么樣的?再說了,陶仙人回來,誰還能入皇上的眼?我看我們幾個只能自求多福,希望菩薩保佑能得個全身了!”
聽著修童們的憂慮,晏雪行不禁暗嘆:幸好決定離開高墻,要真留在這,除了一個藍新始,他能信任誰呢。
:“師父…?”藍新始恨得牙癢癢,怕是只要晏雪行一聲令下他就會沖出去把那兩個小修童的嘴撕爛!
晏雪行眼神冰冷,示意他不準多事,藍新始不敢違抗師父,只好不甘不愿地繼續給晏雪行磨墨。
晏雪行再不耽擱,很快便寫好了辭呈。
這時靈陌從外面進來小心遞給晏雪行一封信。
信封上并沒有署名,晏雪行打開皺眉看了一會兒,越看臉色就越是深沉。
這是張圭年的回信,知道晏雪行離開的心意已決,惋惜之余,還在隱晦地勸說晏雪行留下。
晏雪行打開一張紙,準備給張圭年回信。
哪知剛提筆,門外就走進來一人,只見他身上那簇烏金繡絲蟒袍看起來十分的精貴華麗,并且衣擺上膝瀾紋樣尤其鮮亮。晏雪行抬眼一看,是那年過花甲卻面若敷脂的王公公。
王公公見到晏雪行首先恭敬行禮道:“擾仙君清靜,灑家罪過!只是皇上有請,灑家不得不驚動仙君了。”
:“公公有禮,不知皇上何事找貧道?”
晏雪行語氣一如既往冷淡,絲毫沒有因為皇上這幾日沒有召見而有所變化。
王瑾偷眼觀察,仙君氣度依然如寒巔之雪,不知怎么的,每次看見仙君他都沒來由地想要更親近些,但又怕唐突仙人,生怕多說兩句會令仙君厭煩。
:“重陽將至,各位大人的青詞寫得都寫得極好,首輔大人所作皇上尤其滿意,得來滿堂頌贊,皇上龍顏大悅,連諸葛大人也遞了青詞呢!”
這與貧道有何關系?貧道又不寫青詞。
晏雪行目光詢問王瑾。
:仙君有所不知,諸葛大人單名一個綬字,乃丙辰科狀元,如今供職翰林院庶吉士。狀元郎辭華麗,大家品評之余也意見頗多,重陽大祭本就屬意仙君主持,故皇上命老奴前來襄請!”
:“不瞞公公,久住深宮實非本君所喜,既然陶仙人得皇上青睞,重陽大祭就由他主持吧!”
王瑾聞一驚,抱在手里的拂塵微微顫了顫,然而老太監還是不動聲色問道:“仙君這是…另有打算?!”
晏雪行不置可否,王瑾忙道:“陶仙人侍奉過陛下很長一段時間,但多年未見未免有許多話說,皇上從未說過就此讓陶仙人代替了仙君您…”
晏雪行搖頭:“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本君總不能等皇上下旨才識得好歹。更何況,道自心中求,紫極真人若能悟道,又何須誰人點化?”
雖然侍奉嘉靖帝多年,但王瑾對道經還是不明所以,自然也聽不懂晏雪行所說。
:“既然如此,仙君何不前去當面向陛下請辭?這樣灑家也好有個交代。”
王瑾目光期待,晏雪行望了一眼桌上的辭呈,暗道:看來用不上了。罷了!不辭而別總不合禮數,總該給天下之主留些面子才是。
晏雪行面上表情有所松動,王瑾心中一喜,忙恭身作了個:“請!”
天行宮寬闊盛大,從禪齋到語心殿需要通過靈虛,昆侖,神坤三殿,玉階長廊,曲徑通幽要走很長一段路才到。
晏雪行跟在王瑾身后,一路上王瑾時不時回頭,目光閃爍,看似欲又止,晏雪行看在眼里,終于過了昆侖殿后才忍不住開口問道:“公公可是有話要與貧道說?”
王瑾赧然道:“勞仙君過問,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皇上這一個月來得仙君調養,灑家看陛下的確寒冬回暖,大有春生雪融之象,灑家是信仙君的。只是灑家覺得奇怪,怎么陛下服過陶仙人仙丹后立即就龍精虎猛了?仙君您是不知,前天夜里,陛下在趙美人宮里折騰了足足半夜,白日里皇上居然還能起來與內閣商問政事!”說到最后王瑾聲音壓得越發地低,需要晏雪行側耳才能勉強聽見。
:“這不挺好嗎?”
:“這不挺好嗎?”
王瑾很是焦急:“這怎么能好呢?老奴雖凈身多年,但也知道性事最傷精神,更何況皇上的身體仙君還能不知?如此突變灑家實在擔心,若皇上有什么閃失,可叫灑家如何是好?”
:“那公公想要本君做些什么?”晏雪行語氣也有了幾分擔憂。
:“不瞞仙君,您去語心殿是灑家自請而為,皇上被陶仙人迷了眼,今早伺女為陛下更衣時,灑家分明看見…”
王瑾眼中瞳孔一縮,表情突然變得驚恐,晏雪行停住腳步忙問:“看見什么了?”
王瑾往四下看了看,確定周圍并無外人,銳利的目光掃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侍從,侍從們害怕地低下頭,王瑾這才靠近晏雪行耳邊顫聲道:“陛下后背不知什么時候起來一片赤斑,陶仙人說是丹藥精氣凝結散于此,御醫們也看不出來異常,可據灑家觀察,赤斑分明隱隱帶著黑氣,皇上又不知道節制,灑家總覺得不對勁,也不知道問誰好,仙君圣手無雙,灑家只好來問您了!”
晏雪行十分好奇,既然御醫都看不出來問題,那說明陶鶴鳶的丹藥問題不大,之前陶鶴鳶說過他的丹方,雖然不同意他激進的方法,但晏雪行細想過后,覺得倒也不失為一次冒險的嘗試,畢竟久弱之身慢火作用有限。如今聽到王瑾這樣說,難道其中另有蹊蹺?
晏雪行滿腹疑問,到語心殿時,里面議論聲傳來,其中還不乏辭激烈,充滿嘲諷的噓聲。
晏雪行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原來是那狀元郎的青詞被各路官員批得體無完膚,什么只有華麗辭藻并無真情實意,神仙也被這樣的辭虛偽到作嘔之類的。
更有甚者,質問諸葛綬詞中“諸玉堆翠,巧云弄月,凌霄寶殿,眾仙影遮,嘉靖帝宏光朦朧,然不掩華光拾落人間”,“諸”字代表的是否就是他自己?帝宏光朦朧是否也有所隱喻?
晏雪行看不清狀元郎的樣子,只因眾人圍著,滿堂青衣紅袍,看不到擁擠人群的前頭。
直到嘉靖帝看見晏雪行,順著皇帝陛下的目光,眾人讓出條道往門口看來,晏雪行這才看見跪在地上的狀元郎。
諸葛綬看樣子年齡比海無垠還要年長,是個已過不惑的文臣,晏雪行想也知道,諸葛綬應該恩科多少年才考中的狀元。可憐他千辛萬苦考得功名,未有作用就一首青詞失君前!
額前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諸葛綬跪在地上惶恐不已。
:“清玄仙君來得正好,諸葛撰修寫的青詞仙君可聽見了?清玄仙君認為如何?”嘉靖帝語氣相比從前冷淡許多,陶鶴鳶成仙多時對自己尚且恭敬有加,清玄能有陶仙人的道行嗎?自稱仙君,道號比自己高就算了,見了自己還總一副冷淡疏離的樣子,這讓嘉靖帝如何能歡喜得起來?
晏雪行微微頷首,目光掃過殿中嚴嵩、徐階的臉,最終落在嘉靖帝身上,嘉靖帝終于不似從前慘白臉色,有了點正常人的紅潤,就連上次見他眼底的烏青都淡得幾乎不見。晏雪行又看向他的雙手,嘉靖帝手掌藏在團龍袞服的寬大衣袖里,看不出太淵穴的異樣。
如此看來,還真看不出來皇上有什么。
晏雪行上前一步,瞥了一眼伏首地上的諸葛綬,心道:狀元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如此婉轉奉承的話都能被人拿來做文章,顯然,這群得過其中好處的老臣并不愿意新人在他們有所建樹的青詞上大放異彩,議論抨擊也就正常了。
:“諸葛撰修文采斐然,自然是一心孝忠皇上的,如此朦朧約有詩意,真人果然是那萬丈光芒照落人間的真仙!”
如此一頂高帽蓋下來,嘉靖帝大為高興,只有眾人面面相覷,彼此臉上都甚是尷尬。
跪在地上的諸葛綬心情更是云起云落,抬眼很是感激地看著晏雪行。
:“諸葛綬,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