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赫終于知道晏雪行身上的墨香是從何而來了,滿屋子的書用架子壘起一墻又一墻,不單一個屋子,整個梧桐山莊最多的恐怕就是書,連沈赫住的廂房都堆滿了整整兩面墻。
走到晏雪行的書房,里面只一張臥榻,一張書桌,和一張屏風。
屏風上掛著一張漁翁釣江圖,畫里江面上煙波浩渺,遠處的山巒在迷蒙煙水中若隱若現,江面上水波輕輕推開,水波中間是一艘竹艇,竹艇上一個赤腳蓑衣的老漁翁正在瞇眼垂釣,水墨暈染間,漁翁只幾筆就把他那悠然自得的慵懶之意勾略出來,整幅畫的布局靜謚悠遠,使人見了生出安靜淡雅的蘊意。
晏雪行就坐在書案前,手里拿著一本書慵懶的靠在靠椅上。
屏風下那人一身灰衣白袍,頭上一個簡單玉簪子別住發髻,飽滿光潔的額頭下一張絕美俊秀的臉龐,正安安靜靜看著手中的書。
沈赫左右瞟了瞟開口問:“這么多書道長全都看過嗎?”
晏雪行淡淡回答:“老師經常要纂修新書,貧道常給他老人家打下手,看的書多了放著的書也就多了。”
沈赫滿眼不可思議:“看了這么多書道長的武功是怎么練的?”
照理說時間都用來看書了,哪有時間練武?
晏雪行白了他一眼:“練武又不是只看在時間,照大人這么說世間的武林高手都是日暮之年了?”
確實是這樣,有的人天賦高年少就能練就絕世武功,而有的人練了一輩子也不過是平庸無奇之輩。
沈赫自然是知道的,縮縮脖子不再問話,見到案頭有一封書信,順手拿了起來,見封面上“雪行親啟”,四個字寫得蒼勁有力,筆鋒流轉處又猶如鸞飄鳳泊。
不經宴雪行允許,沈赫打開信見上面寫著一行小楷:聞汝昨日歸來,望日中之時攜客人過居敘話。
沈赫勾唇一笑,由衷地贊嘆道:“楊老先生的信么?不愧是文豪大家,這字寫得真是不錯!”
晏雪行抓過信折進袖中,低下頭去不讓對方看見自己復雜的眼神。昨夜的話猶在耳邊,心有所屬?是了,一般的男子弱冠之年早已求媒娶親,此人已過加冠之年,若是平常百姓,只怕孩子都有幾個了,心有所屬也是正常。只是苦了蓮生,如若這人真的是夏明成他日定會求娶心上人,就是納為正妻也說不定。
想到這,一種酸酸澀澀的感覺涌上心頭,晏雪行只當是為蓮生感到可惜,隱約期盼,或許老師京中友人出了差池也不一定…
午后,跨過高大氣派的朱漆大門,穿過門庭,晏雪行與沈赫被家丁引到前堂客廳,隨即便有丫鬟捧著香茶奉上。
客廳的格局與一般的京中貴人的待茶客廳并沒什么兩樣,茶具座椅都極具風雅,紅色小葉香檀的茶幾看起來更是古樸大氣。
不多會兒,一個年過古稀,發須皆白的老人被書童用四輪木車推著進來,老人面體饑瘦,面上的皮膚已經皺成一團,蒼白虛浮的面上還偶有星星點點的黑色斑塊,一副老得快動不了的樣子。
見老人進來,兩人趕緊起身,沈赫拱手作揖,晏雪行則是恭敬地伏下身去作了一個跪拜之禮。
兩人禮畢起身,楊慎伸出微顫的雙手,開口道:“阿雪,此人便是你帶回的錦衣衛么?”
晏雪行點了點頭,楊慎滿是混濁的眼睛看向沈赫,蒼老無力的說道:“孩子,你且上前來讓老夫看看…”
沈赫于是上前一步,好讓楊慎能看得清楚。
沈赫一身黑衣墨袍,身長玉立,如玉的膚色卻有著剛毅線條的臉龐,生得是一副標致的少年郎君模樣。
楊慎細細的上下打量著,又往他的左邊耳根后面看去,那里幾縷發絲散亂之下光潔白皙,并沒有期望中的黑痣,楊慎心中一陣失望,長長地嘆了口氣:“老夫雖是將近之人,老眼昏花,但也是能看得清楚的,這位小哥與當年夏首輔并無相似之處,更沒有老夫當年見明成時他長在左邊耳根后面的黑痣,看來你并不是老夫要找的人…”
兩人抬頭相視,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欣喜。
這么說來,沈赫不用娶蓮生了?
黑痣?原來這就是楊先生有信心認出夏明成的原因?
沈赫仔細回憶錦衣衛中的每一個人,好像是有那么幾個耳后有痣的,但他也記不太清楚了。
既然不是所尋之人,楊老先生沒說幾句話就借口身體乏累回去休息,兩人沒有留下的理由,便都回梧桐山莊去了。
兩人在晏雪行的書房相對坐下,屋里點起了燃香,加夾著滿屋的書墨香氣,有種說不出的氛圍。
許久,晏雪行帶著歉意道:“害大人走這一趟,實在對不住,如若大人要走,貧道不會再加阻攔!”
雖說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被人領著到處跑,但也是自己愿意的,又能怪誰呢?沈赫只好沉默不語。
要離開嗎?想到與面前的這人從此江湖永別他就覺得心口堵著的那塊東西壓得他心里難受。
見他不語,晏雪行嘆了口氣道:“你們錦衣衛在刀口舔血討生活,打打殺殺何時能了?大人不是說心有所屬嗎?既然這樣,如何能給別人姑娘安生日子呢?上次貧道見你們錦衣衛居然還有戕害同僚的人存在,何不就此歸隱,過些平淡的日子?”
沈赫心中一陣苦笑,心有所屬?這個傻瓜知道他心屬的就是他嗎?至于被王順之追殺,朝堂廝殺他見過更殘忍的,并沒什么驚奇,不過這些年的刀下亡魂太多,他也不是沒有過隱退的念頭…
看似沒有留下的理由,但不知道為了什么,沈赫就這樣在糾結中住了下來。
偶然楊蓮生會過來幫忙照顧天山道人,剛開始見到沈赫時還會面露難色,慢慢地也平復了下來,甚至見面還落落大方點頭打招呼。
偶然楊蓮生會過來幫忙照顧天山道人,剛開始見到沈赫時還會面露難色,慢慢地也平復了下來,甚至見面還落落大方點頭打招呼。
沈赫待別人冷淡的樣子,晏雪行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有兩副面孔,明明與自己在一起時嘴里噼里啪啦說個沒停,有時話不好聽,但總歸是沈赫話比較多,對別人卻惜字如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樣子。
沈赫還常跟著晏雪行去楊府與楊慎座下的弟子談論詩書,楊老先生雖然年事已高,偶爾還是會讓書童用輪車推著進來與學生們一起,聽他們高談闊論,講詩論經,有時也會發表自己的意見。
一群人興致高了,激論聲一浪高于一浪,通常沈赫也只是坐在旁邊聽,就是晏雪行能發表意見的也不太多。
其中一個叫閔生的最為激烈,每每到爭執不下時還會氣急敗壞的大聲爭論,楊先生也不管,任由他們吵鬧得如菜市街口。
那閔生名叫閔仲懷,豫州觀良人士,是慕楊慎老先生的大名前來游學的,一來便是四五年,家中就是遣信來催,也只是回信說“思學未盡而不能返”。
然而,任是誰都能看得出,閔仲懷的目光始終追隨著那個溫婉聰慧的女子。
剛開始時,得知晏雪行帶回的人有可能是楊蓮生的夫婿,當著眾人閔仲懷便是一陣捶胸頓足,仰天長嘆:“恨生不與紅顏同,驚聞噩夢難從容!”
引得眾人噓聲一片,紛紛揶揄起他來…
晏雪行把沈赫拉來聽學時,閔仲懷便以論詩文挑釁,當他說“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底下響出一片驚贊之聲,就是老師楊慎也不住連連點頭。
閔仲懷面露得意,環視一圈眾人,最后眼珠一轉,目光落在沈赫的身上,微微抬起高傲的下巴,斜視沈赫,語氣不善道:“我等跟在老師門下,聽老師教誨多年,雖遍閱群書而尤覺未知,想向這位沈公討教一二,不知沈公子師出何處?能與眾人說出個明理嗎?”
這人雖說著自謙的話,語氣卻是盛氣凌人!
此一出,眾人皆是無,頓覺周圍氣氛也不自在起來。楊老先生眉頭一皺,閔仲懷心悅蓮生的事他又如何不知?閔仲懷才學雖是上等,但為人高傲,心胸狹隘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沈赫本就不是什么讀書人,與阿雪來聽學已是難得,哪里會說出個明理來?
想到他與蓮生并不是姻定,閔仲懷如此發問,必是因蓮生為難他,楊老先生正想出聲阻攔,晏雪行那溫潤如春山溪流般的聲音就已響起:
“圣人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閔兄遍閱詩書,自居好學而討教之,卻忘了圣人有,以己之長蓋人,是為失德,而德不孤,必有鄰,德失而寡眾,非君子也!”
閔仲懷面色霎時一白又羞又惱。晏雪行這幾句話說得不可謂不難聽,竟當眾把閔仲懷罵成個自以為是,失德患寡的小人。眾人也是愕然!印象中,如謫仙人物般的晏道長從沒有過這樣的疾厲色,除了讀書便是練武,他何時與人逞過如此口舌之快?
閔仲懷從來就知道晏雪行才學不在自己之下,只是晏雪行生性冷淡,平常高談闊論極少出聲,眾人與他走動不多,對他也不是太為在意,畢竟求學都是以學識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