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霧猩紅,風雪更緊。
那道紫色連衣裙的嬌小身影,孤峭的坐在嶙峋的黑巖上,銀色的雙馬尾在風中輕輕拂動,在她身后,昏紅的天光,悄無聲息的撕開一道口子。
沒有驚天的聲勢,只有一陣極其輕微的,仿佛漣漪蕩漾般的波動,一道幽暗深邃的紫色豎瞳,憑空浮現,仿佛一座門戶。
一只擦得锃亮的紫色皮鞋,從那豎瞳中踏出,輕盈地落在覆雪的黑巖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接著是剪裁合身的紫色西裝褲管…一條紫色的手杖,鑲嵌著紅寶石的蛇頭栩栩如生…然后整個優雅挺拔的身形。
他嘴角噙著一絲溫和笑意,面容蒼白俊美,像是從中世紀油畫中走出的貴族紳士。
他走到雙馬尾少女身后,動作優雅地脫下頭上的紫色高頂禮帽,按在胸前,微微躬身,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一切已備妥,只等貴客入城了。”
第六鬼差…三眼邪隍!
銀發少女站起身來,慵懶地伸展了一下腰肢,美好的曲線在紫色連衣裙下勾勒出一抹曼麗的風景,她望著那寬闊的石階上三個渺小的身影,正飛快奔向盡頭那座巍峨鬼城。
“他要進城了,”她的聲音空靈悅耳,沒什么特別的起伏,“我也該去了。”
她說著,一步踏出巖石之外,身形并未下墜,而像是踩在了一道無形的水面上,伴隨著一圈淡淡的波紋蕩漾開來,她的身影變得模糊朦朧,繼而像是倒影般消散在原地。
只有一句輕飄飄的話,仿佛耳語般留在風中…“別大意哦,上面還有個騎龍的大家伙在盯著呢…。”
第六鬼差臉上的笑容不變,他微微仰頭,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穿透層層疊疊的猩紅鬼霧與厚重雪幕,望向九嶷山那陰霾壓抑的天穹。
在那常人根本無法窺見的極高之處,一片更加濃重的陰影,綿亙蜿蜒,渾渾游弋。那陰影的輪廓…隱約勾勒出一頭龐然大物的形態,散發著令人戰栗的森然鬼氣。
“請您放心…”
第六鬼差輕笑一聲,對著少女消失的方向再次微微欠身,姿態優雅…
“畢竟是老熟人了…屆時,在下自會好好與她敘敘舊,必然不會讓她擾了您的計劃。”
——
猩紅的鬼霧濃稠籠蓋,鵝毛般的雪片混雜其中,視線一片混沌。
開鑿在陡峭山縫間的寬闊石階,覆蓋著厚厚積雪,仿佛一條躥往天宮的蒼白巨蟒,江蟬騎著通體赤紅的陰羊媒,宛如一道赤紅的血影,在這片無垠的雪白中急速掠行,極速拔高,蹄下蕩開圈圈透明的漣漪,速度快得驚人。
上方…那座巍峨磅礴的九嶷鬼城愈發清晰,那巨大的黑色城廓,簡直像一頭蟄伏的太古巨鬼,沉默地鎮壓在九嶷主峰之巔,投下一片令人窒息的龐大陰影。
冰冷的死亡氣息和濃郁的鬼煞之力,仿佛實質的山岳般壓迫下來,連呼嘯的風雪似乎都在這股威壓下變得凝滯,沉重。
就在江蟬直奔那石階盡頭,直奔那仿佛要吞掉一切的巨大城門陰影之時,目光掠過右側一處,山體竟豁然開闊,出現一個不大不小的平臺。
那平臺之上,一棵蒼勁的古松,頑強地扎根于巖縫,松針覆雪,青翠欲滴,與周圍死寂的雪白,和猩紅的鬼霧,形成一種鮮明對比。
松樹下,是一座半傾半頹的小小道觀,青瓦紅墻,褪色剝落,卻又給人一種渾然天成的奇異之感,寧靜,蒼古……
松下有石桌,桌旁有石臺,最為引人注目的是…那樹下還有個人。
一個穿道袍的青年,側躺在那虬龍般的老松樹干之下,一只手撐著頭,睡得正酣。
他發髻松散,幾縷黑發垂落額前,嘴里隨意地叼著一根松針,神態疏懶,仿佛是置身于自家的后院一般……
“……”
江蟬的目光悄然一凝。
這九嶷山早就淪為鬼蜮,生機絕滅,此地更是緊鄰鬼城,鬼氣沖天,怎會有一棵如此生機盎然的古松和一座道觀?更怪異的是這種渾然天成的感覺…明明跟這環境如此違和,卻又好像本就該在這里。
然而,真正讓他勒停紅羊,目光變得銳利起來的…是那石桌之上,刻著一副棋盤。
棋盤之上,黑白棋子,所剩無幾,恰恰排列出兩個阿拉伯數字。
白子為“2”,黑子為“1”。
“二十一…”
江蟬的瞳孔微微收縮,右手下意識地攥緊,那掌心之中,隱約浮現蕭燼那指尖冰涼溫潤的觸感,以及…那輕描淡寫劃下的兩筆…21。
“認識嗎?”他開口,聲音在寂靜的風雪中,顯得有些冷硬。
“貢生…”
姬瑤蓋頭下傳出的聲音,依舊帶著那種被操控后的呆板,但提及這個名字時,似乎仍還殘留著一絲…說不清的異樣。
“貢生?”江蟬眉頭蹙起,“貢家?”
“是。”姬瑤的聲音再次響起,她回答道,“夔皇主城,姬、謝、姜、虞、殷、貢…六姓大族。貢家便是其一。”
她頓了頓,繼續補充,語氣中卻生出了一絲細微的變化,“貢家行事,素來隱秘低調,極少參與紛爭。你的《鬼寵通識》課上應當講過,‘預知’類鬼寵極為稀有罕見…其中最為大名鼎鼎的一只,sss級往生碑,便在貢家手中。”
江蟬腦中立刻想起覺醒靈棺那天晚自習,魏生祿確實介紹過這只鬼寵,說是能窺見過去未來……
“因其執掌往生碑,可窺探天機…貢家在夔皇主城地位,十分超然,縱觀大小世家抑或城中勢力,幾乎無人與之交惡。即便是我姬家,亦不愿輕易開罪。”
姬瑤的聲音沒有太大波瀾,卻透露出更加令人吃驚的信息,“且貢家與‘八望’世家中的卜家淵源極深。甚至有傳說…兩家本是同生。貢家不過是故意用以遮蔽天機擋除天譴的‘空殼’,其真正的根基與底蘊,早已轉移至卜家,此為‘金蟬脫殼’之計。”
“天譴?”江蟬敏銳的捕捉到這個關鍵詞。
“窺伺天命,自有反噬,是為‘天譴’。”姬瑤解釋道,“傳貢家因掌握往生碑之故,窺探和泄露太多天機,人丁日漸凋敝,遭受天妒,主脈一系,每一代僅能有一名子嗣存活。”
“這貢生,便是貢家這一代唯一的香火。據聞他降生之時,往生碑曾有異動,似是顯現出了某種…驚天的密辛。”
江蟬默默消化著這些信息,他翻身從紅羊背上下來,積雪瞬間沒至腳踝。
他也沒看后面跟著停下來的殷睿,直接邁步…朝著那棵青松和道觀走去,在積雪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足跡……
與此同時,
九嶷山前線基地,指揮中樞大廳。
前排觀禮席上,姜仲虛,虞夫人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投向旁邊…一個相對僻靜的位置。
那里,坐著一個須發皆白,身穿道袍的老者。他懷中抱著一柄拂塵,腦袋一點一點的,正發出輕微而均勻的鼾聲,睡相頗為不拘小節,與周圍緊張肅穆的氛圍完全是格格不入。
貢松岐。
貢家此番前來觀禮靈棺大考的代表,貢家退位的老家主……
方才各大世家之間暗流涌動,唇槍舌劍,以及屏幕中江蟬大戰雙天驕,乃至力壓ss級鬼母的種種場景,似乎都未能驚擾他的清夢。
姜仲虛看著屏幕上出現的貢生,又看了一眼睡得雷打不動的貢松岐,不由失笑搖頭,“這貢家爺孫,倒真是一個秉性。”
“貢老在這指揮中樞酣夢,小貢生在那考場上竟也能尋處清靜高臥…這般超然物外的心態,倒讓我等這些汲汲營營之輩,顯得俗不可耐了。”
周圍幾人聞,臉上也露出些許莞爾或別樣之色。但無人出聲打擾貢松岐,即便是最愛煽風點火的姜仲虛,也似乎對貢家抱有某種特殊的忌憚,只是調侃了一句,便重新將注意力投回江蟬所在的分屏。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聚焦向那雪中青松……
大雪飄灑。
落在那青松翠蓋之上,發出簌簌輕響。
江蟬走到石桌前坐下,冰冷的石凳,透過衣物傳來陣陣寒意。
樹下,貢生似乎被腳步驚擾,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懶洋洋的坐起身,那根松針還叼在嘴角。
“唔…你不趕緊進城,跑貧道這坐著干嘛?”他瞥了一眼江蟬,語氣帶著一種沒睡醒的含糊,和一種天然的懶散,“咋的,想來一局?”
江蟬的視線掃了眼石桌上的棋盤,繼而看著對方眼睛,開門見山,
“這‘21’,何解?”
貢生瞇著眼看了看桌上的棋盤,忽然噗嗤一聲,像是被逗樂了,“我去…貧道明明擺的是‘2b’,哪個缺德玩意兒給改成這樣了?”
江蟬眼神微凝,沉默地盯著他,試圖從那副懶散的表象下看出些什么。
貢生卻仿佛毫無所覺,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漫不經心的繼續說道,“先前有個挺二的家伙,帶著他妹子,打這兒路過。那哥們兒非要拽著貧道下一盤,他棋臭的很,輸了。貧道呢,就贈了他兩個字…2b。”
貢生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慢條斯理將幾枚黑子補在棋盤上,“肯定是那調皮丫頭,趁貧道不注意,臨走時偷偷給改了…”
江蟬沉默看著貢生的動作,確乎看不出什么異類樣。
他也不再多說廢話,起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