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里。地圖在案上攤著,被霍勝胥蒲扇大的巴掌按出個坑。“世子!還等個鳥!前頭幾座破城,我帶人一個沖鋒就……”“報——!”帳簾子唰地被掀開,帶進一股冷風,沖得燭火直晃。一個傳令兵喘得跟破風箱似的,臉憋得通紅:“啟稟世子!轅門外……轅門外來了大周使節!說是奉大周皇帝旨意,前來……前來周旋調停!”“調停?”衛定疆濃眉一擰,“這節骨眼?宋國狗腿剛被咱們剁了,大周就來了?消息飛過去的?”霍勝胥眼珠子瞪得溜圓,看看衛定疆,又看看案后頭坐著的洛珩,猛地一拍大腿:“除了太子那條喪家之犬,誰他媽能把大周這尊佛請出來攪屎?世子!咱……”“慌什么。”洛珩的聲音平平的,聽不出火氣,“來者是客,定疆,點一隊親兵,列隊,迎客。”他站起身,撣了撣玄色袍子下擺不存在的灰,嘴角那點弧度若有若無。轅門外,十幾個大周護衛簇擁著一人,為首那人穿著簇新的錦雞補服,下巴抬得能戳破天,鼻孔朝天,活像誰欠了他八百吊錢沒還。正是大周正使,鴻臚寺少卿崔文煥。洛珩帶著衛定疆幾個剛走出轅門站定,那崔文煥眼皮一耷拉,像才看見人似的,從鼻子里哼出一股涼氣,邁著四方官步就踱了過來。人還沒到跟前,手指頭已經隔著空氣戳到了洛珩鼻子底下,聲音尖利得能劃破耳膜:“洛珩!你好大的狗膽!”“大靖不過大周一藩屬!誰給你的膽子,竟敢妄動刀兵,意圖吞并宋國?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爾等此舉,置我大周宗主威嚴于何地?視天下公理法度為何物?簡直……簡直是無法無天!本使今日奉旨而來,就是要問你的罪!識相的,即刻退兵!否則……”“崔大人一路車馬勞頓,火氣不小。帳里備了粗茶,不如進去,坐下說?”洛珩道。崔文煥狠狠一甩袖子:“哼!粗茶?本使沒那閑工夫跟你扯皮!你今日不退兵,便是公然忤逆上國!后果,你大靖擔得起嗎?”洛珩沒接他這茬,自顧自轉身就往中軍帳走,丟下一句:“崔大人,請吧。外頭風大,吹久了,容易頭疼。”崔文煥氣得渾身哆嗦,指著洛珩背影“你……你……”最終還是一跺腳,帶著滿臉的不忿和身后那群同樣趾高氣揚的護衛,跟了進去。衛定疆跟霍勝胥交換了個眼神,霍勝胥無聲地咧了咧嘴,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衛定疆狠狠瞪了他一眼。帳內只點了幾支牛油大蠟,光線有些昏暗。洛珩在主位坐下,指了指下首一張空著的椅子:“崔大人,坐。”崔文煥重重哼了一聲,撩起官袍下擺,一屁股坐下去,椅子被他壓得吱呀作響。他梗著脖子,依舊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洛珩!本使沒空跟你打啞謎!退兵,還是不退?”洛珩沒理他,自顧自拎起案上一個粗陶茶壺,慢悠悠地倒了兩杯茶。他端起一杯,推到崔文煥面前,自己又端了一杯,湊到嘴邊吹了吹浮沫。“退兵?”洛珩抿了口茶,才抬眼看向崔文煥,燭光在他眼底跳躍,深不見底,“崔大人這話,本世子聽不太懂。我打宋國,正是替大周清理門戶,何來退兵一說?”“放屁!”崔文煥氣得一拍桌子,震得那杯粗茶晃出來不少,“強詞奪理!你大靖分明是……”“宋國給了貴國戶部右侍郎劉大人多少銀子?”洛珩冷不丁截斷他的話,聲音不高,卻像根冰錐子,一下子扎進崔文煥的耳朵里。崔文煥后面的話瞬間卡殼,臉上的怒氣僵住了,眼睛猛地睜大,“你……你說什么?”洛珩放下茶杯,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哦,還有吏部考功司的王郎中,宋國送了他兩房揚州瘦馬,外加黃金千兩,這事兒,貴國陛下知道嗎?”“需要本世子把那份名單,還有詳細的人證物證,請崔大人帶回大周,親自呈給貴國陛下過目嗎?”帳子里死一般寂靜。崔文煥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額角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喉結上下滾動,張著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剛才那股子盛氣凌人的勁兒,像被戳破的皮球,泄得干干凈凈。他帶來的那些護衛,也個個屏住了呼吸,眼神驚疑不定地在洛珩和自家使節臉上來回掃。洛珩靠回椅背,淡淡道:“宋國,野心勃勃。一邊收買我大靖官員,一邊把手伸進大周。這吃里扒外、兩面三刀的東西,留著,是禍害。我大靖替大周出手,教訓這不忠不義的藩屬,清理門戶,有何不妥?”“崔大人,您是明白人。宋國這塊肉,大靖一口吞不下,也沒想過獨吞。打下多少城池,繳獲多少財帛,我大靖,只要三成。余下的七成,自然是孝敬宗主國大周。不費大周一兵一卒,白得七成利,這買賣,大周不虧吧?”崔文煥僵硬的眼珠子,隨著洛珩那根手指頭,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剛才被那份名單砸得七葷八素的腦子,此刻被七成利三個金燦燦的大字猛地砸醒了!不費一兵一卒……七成!這潑天的富貴……他臉上的驚恐和憤怒像退潮一樣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力壓抑卻依舊從眼底泄露出來的灼熱光芒。“哈哈,誤會!天大的誤會啊!下官……下官愚鈍!竟未能體察世子一片拳拳忠義之心!世子高瞻遠矚!代我大周出手教訓這不臣宋國,實乃……實乃大功一件!”他站起身,對著洛珩就是深深一揖,姿態放得極低:“世子深明大義,顧全大局!下官佩服!佩服之至!東宮……咳,某些人,居心叵測,妄圖挑撥大周與大靖的君臣情誼,其心可誅!世子放心!下官此番回去,定將世子之忠心,世子之謀劃,世子對大周之厚意,原原本本,稟明我朝陛下!絕不讓小人奸計得逞!”崔文煥拍著胸脯,信誓旦旦,仿佛剛才那個指著鼻子罵“狼子野心”的人根本不是他。洛珩也站起身,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有崔大人這句話,本世子就放心了。軍務繁忙,就不多留大人了。定疆,替我送送崔大人。”“是!”衛定疆應聲上前,聲音洪亮,做了個請的手勢。崔文煥又是一陣客套,笑容滿面,腰都彎了幾分,帶著他那群同樣變了臉色的護衛,腳下生風地跟著衛定疆出了大帳。帳簾落下,重新隔絕了內外。洛珩站在原地,臉上那點淡笑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燭火跳躍,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深黑的眸子里,只剩下冰封般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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