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位的時候,叱咤風云,一九鼎,那是工作需要,是時代賦予的責任。”
“但現在,咱們退休了。退休了,就意味著把舞臺讓給了年輕人。”
“長江后浪推前浪,這是自然規律,誰也無法抗拒。”
錢漢忠握著溫熱的茶杯,手指微微顫抖,沒有說話。
“鄭儀這個年輕人……我觀察過他一段時間。”
孫主任話鋒一轉,提到了那個讓錢漢忠恨之入骨的名字。
“有魄力,有手段,更重要的是……他背后站著省里,甚至可能更高層面的意志。”
“明州這盤棋,省里是下定決心要動一動了。要打破舊格局,建立新秩序。”
“你繼續留在這里,除了讓自己難受,讓局面更僵,還有什么意義呢?”
“難道真要等到……大家都撕破臉,弄得不好收場嗎?”
孫主任的話,每一句都戳中了他最不愿面對的現實。
是啊,退休了。
舞臺該讓給年輕人了。
省里要動明州了。
他繼續留在這里,除了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除了讓自己在無盡的憋屈和憤怒中消耗殆盡,還能得到什么?
頤養天年?
清靜?
他錢漢忠這一輩子,什么時候圖過清靜?
他享受的是掌控一切的感覺,是被人敬畏的目光,是那種一可定人生死的權力快感!
讓他像個普通老頭一樣,去養花種草、帶孫子?
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可是……
不這樣,又能怎樣呢?
抗爭?
拿什么抗爭?
鄭儀背后是省里,是即將到來的換屆大勢。
他那些所謂的門生故舊,在真正的壓力面前,又有幾個靠得住?
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
他現在,就是那棵將倒未倒的老樹,那堵將傾未傾的危墻。
所有人都等著他倒下,然后好一擁而上,分食殆盡。
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錢漢忠。
他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原來……自己真的已經走到了盡頭。
原來……時代真的已經拋棄了他。
原來……他錢漢忠,也會有今天。
“老孫……”
錢漢忠終于抬起頭,聲音沙啞得厲害。
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暴怒和桀驁,只剩下一種近乎死灰般的平靜。
“你……說的對。”
“我……是該走了。”
孫主任看著老友那雙徹底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這種平靜,比他之前的暴怒,更讓人不安。
那是一種……心死之后的平靜。
“老錢……你……你沒事吧?”
孫主任擔憂地問道。
“沒事。”
錢漢忠擺了擺手,臉上甚至擠出了一絲極其勉強的、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想通了。”
“謝謝你,老孫。謝謝你……還愿意來跟我說這些。”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認命感。
“你回去……跟上面說吧。”
“我……同意去京城療養。”
“時間……你們定吧。越快……越好。”
說完這句話,錢漢忠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重新癱軟在藤椅里,閉上了眼睛,不再看孫主任一眼。
孫主任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么,但看著錢漢忠那副萬念俱灰的樣子,最終只是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
他默默地站起身,輕輕帶上了書房的門。
他知道,他完成了使命。
但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反而有一種沉重的、不祥的預感,壓在心頭。
書房里,重新恢復了死寂。
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城投集團施工的噪音,像遙遠的背景音,提醒著這個世界仍在運轉。
錢漢忠一動不動地坐在藤椅里,仿佛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塑。
夕陽的余暉,透過半拉的窗簾縫隙,斜斜地照進來,在他蒼老的臉上投下一道明明暗暗的光影。
不知過了多久。
他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里,已經沒有了迷茫,沒有了憤怒,也沒有了絕望。
只剩下一種冰冷到極致的、近乎瘋狂的……決絕。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那張陪伴了他幾十年的紅木書桌前。
書桌上,擺放著一些他珍藏的物件。
一個相框,里面是他年輕時穿著軍裝、意氣風發的照片。
一枚已經有些褪色的獎章,代表著某個早已被遺忘的榮譽。
還有……一把造型古樸、黃銅材質、保養得極好的裁紙刀。
錢漢忠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拿起那把裁紙刀。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他撫摸著光滑的刀身,眼神變得異常復雜。
有追憶,有不甘,有憤怒,但最終,都化為平靜。
逃?
他錢漢忠這輩子,什么時候逃過?
當年在槍林彈雨的戰場上沒逃過。
后來在風云詭譎的官場上沒逃過。
現在,到了最后關頭,他更不可能像個喪家之犬一樣,被人“請”出明州!
那不是他錢漢忠的風格!
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在明州!
死在這個他經營了一輩子、掌控了一輩子的地方!
而且……他不能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死。
他要用自己的死,來做最后一搏!
要死得……有價值!
要死得……讓某些人,付出代價!
鄭儀……劉衛東……還有那些背叛他、拋棄他的人……
你們不是想讓我走嗎?
不是想徹底清除我的影響嗎?
好!
我成全你們!
但我不會讓你們如愿!
我要用我的血,在明州這潭水里,濺起最大的浪花!
我要讓我的死,成為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團!
一把永遠懸在你們頭頂的利劍!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錢漢忠,不是那么好打發的!
就算死,我也要拉著你們一起……不得安寧!
錢漢忠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扭曲而快意的笑容。
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
他緩緩舉起手中的裁紙刀,刀尖對準了自己左側胸膛的位置。
那里,是心臟。
他這一生,玩弄了無數人的命運,也辜負了無數人的期望。
這顆心,早已堅硬如鐵,冷如冰霜。
現在,是時候讓它徹底停止跳動了。
他用盡全身力氣,將裁紙刀,狠狠地刺了進去!
一股尖銳的劇痛,瞬間傳遍全身。
鮮血,迅速涌出,染紅了他深色的毛衣。
錢漢忠悶哼一聲,身體晃了晃,但他強撐著沒有倒下。
他扶著書桌邊緣,艱難地轉過身,面對著窗外。
夕陽已經完全落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明州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城市的輪廓。
這是他為之奮斗了一生的城市。
如今,卻已沒有了他的容身之處。
“呵……呵呵……”
錢漢忠發出幾聲低沉而詭異的笑聲,帶著無盡的嘲諷和悲涼。
鮮血,順著他的指縫,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身體的力量正在迅速流逝。
但他依舊強撐著,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窗外那片屬于明州的夜空。
仿佛要將這座城市,連同那些背叛他的人,一起帶入地獄。
最終,他高大的身軀,緩緩地、沉重地倒了下去。
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書房里,徹底安靜下來。
只有那攤不斷擴大的血跡,和空氣中彌漫的、淡淡的血腥味,訴說著這里剛剛發生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
書房門外,響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是趙慶龍。
他按照慣例,來請錢老用晚餐。
“錢老?晚飯準備好了,您……”
里面沒有任何回應。
趙慶龍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試著推了推門。
門,沒有鎖。
他輕輕推開一條縫。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地板上那攤刺眼的鮮血。
以及……倒在血泊中,已經毫無生氣的錢漢忠。
一陣凄厲驚恐到變調的尖叫聲,劃破了“春暉”黃昏的寧靜。
趙慶龍連滾帶爬地沖出小樓,語無倫次地呼喊著。
“快!快叫救護車!不!報警!錢老……錢老他……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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