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停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而這種東西,在我最該有它、最能培養它的時候,卻被我那位老革命的父親,用他最樸素的價值觀,給生生……掐滅了。”
“他教會了我如何做一個好官,卻沒教會我……如何做一個能不斷向上攀登的官。”
鄒俠的臉上露出一抹極其復雜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對父親的懷念,有對命運的無奈,更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現在,我已經走到了這里。回頭看看,一路太‘順’,太‘干凈’,反而成了最大的短板。”
“沒有那股子狠勁,沒有那種為了向上可以不擇手段的決絕,在這個位置上,就是原罪。”
“明州這個泥潭,我掙扎了這么多年,想動,卻總感覺力不從心,四面掣肘。不是看不明白,是……很多手段,我用不出來,很多規則,我玩不轉。”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鄭儀身上:
“但你不一樣,鄭儀。”
“我看得出來,你和我不一樣。”
“你有能力,有背景,更重要的是……你有那種被精心打磨過的、藏在溫和外表下的……野心和狠勁。”
“你看似在按規則辦事,實則步步都在構建自己的規則。你看似在幫張林,實則隨時可以把他當成墊腳石。你看似在配合我,實則……”
鄒俠沒有把話說完,但那未盡之意,比說出來更加驚心動魄。
他長長地、仿佛耗盡所有力氣般,吐出一口氣。
“省里派你來,真正目的,恐怕不只是穩住明州,或者換掉一個張林那么簡單吧?”
“徐省長,還有……你背后那位更深的王部長,他們想要的,是一個能徹底攪動明州死水,能打破現有格局,能……真正掌控局面的人。”
“他們選中了你。”
“而我……”
鄒俠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平靜:
“或許,最終也只是你棋局里……一顆比較大、比較有用的棋子罷了。”
“甚至,是另一塊……墊腳石。”
鄭儀聽完了鄒俠這近乎剖白心跡的、充滿疲憊與洞察的話語。
辦公室里陷入了長久的沉寂。
鄭儀垂著眼,看著面前光潔的紅木桌面,倒映著自己模糊而平靜的臉。
鄒俠看穿了很多。
看穿了他不甘人后的雄心,看穿了他對張林的潛在威脅,甚至看穿了他背后可能存在的、來自更高層面的復雜意圖。
這位在明州掙扎多年的市委書記,其政治嗅覺和人生閱歷,遠比他平日里表現出來的更加深刻和……悲涼。
他看到了鄭儀的野心,并將其解讀為一種對權力頂峰的渴望,一種打破規則、掌控局面的狠勁。
他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預見到了自己可能成為鄭儀向上攀登的“墊腳石”的命運。
他說對了很大一部分。
但唯獨有一點,他可能想錯了,或者,鄭儀無法向他明。
鄭儀的野心,或者說他內心深處那團灼熱的火焰,并不僅僅是為了那頂市委書記的帽子,甚至不是為了省委常委的那把交椅。
那些是臺階,是工具,是必須握在手中的權柄。
但他真正想要的,是鄒俠口中那位老革命父親所期望的——“給老百姓干點實在事”。
只是這“實在事”,在這片土地,在四海系這只盤踞已久的巨獸陰影下,需要的力量和手段,遠超尋常。
他想要改變的,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生態,是一種資本與權力糾纏媾和、肆意碾壓公平與規則的現狀。
他想要實現的,是一種朗朗乾坤,是一種權力真正為民所用、發展成果真正為民所享的清明局面。
這目標,聽起來比鄒俠所推測的“權力野心”更加遙遠,更加“不切實際”,甚至……更顯得虛偽。
在一個遍地泥潭的地方談論理想和清明,本身就像是一種諷刺。
所以,鄭儀什么也不能說。
他不能向鄒俠解釋,他的野心源于一種更深沉的責任,他的手段服務于一個更遙遠的目標。
那不僅不會取得鄒俠的理解,反而可能被視為一種更高級的、更虛偽的欺騙。
在政治上,赤裸裸的野心有時比高尚的理想更讓人放心,因為前者至少符合邏輯,易于掌控。
于是,鄭儀抬起頭,迎向鄒俠那復雜而疲憊的目光。
他的眼神依舊清澈,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被看穿后的坦然。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鄒俠關于“野心”和“墊腳石”的推斷。
他只是微微挺直了脊背,用一種極其鄭重的、近乎承諾的語氣,緩緩說道:
“書記,沒有您在市委的堅強領導,沒有您把握大局,我在秘書長這個位置上,寸步難行。”
“明州的情況很復雜,未來的工作,離不開您的掌舵。”
“我會堅決執行市委的決策部署,全力協助您和張市長,做好協調服務工作,努力化解矛盾,推動發展。”
“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本分。”
他巧妙地將“野心”轉化為了“職責”,將“墊腳石”的隱喻化解為了“協助與執行”。
他承認了鄒俠的領導地位和掌舵作用,強調了自己的輔助角色。
這是一種極其高明的回應。
既沒有正面反駁鄒俠那犀利的洞察,避免了不必要的沖突和猜忌。
又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當下的立場和態度:服從市委,協助書記,服務大局。
更重要的是,他將一種潛在的、可能存在的對抗關系,悄然轉化為了上下級之間的協作關系。
至于未來如何,那需要時間,需要實力,需要局勢的演變。
現在,他需要的是鄒俠的信任和支持,至少是暫時的、工作上的支持。
鄒俠靜靜地聽著,看著鄭儀那雙清澈卻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他臉上那份沉靜和“誠懇”。
良久。
鄒俠的嘴角,再次浮現出那種復雜難的、帶著一絲了然和疲憊的笑意。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仿佛接受了鄭儀的這個“表態”,又仿佛早已看穿了這表態之下更深層的含義。
“好。”
他只說了一個字。
然后,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筆記本和茶杯。
“去做事吧。”
他沒有再看鄭儀,邁步向辦公室門口走去。
背影依舊挺拔,卻莫名地透出一絲孤寂。
鄭儀站起身,微微躬身:
“書記慢走。”
直到鄒俠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鄭儀才緩緩直起身。
他獨自站在空曠的常委會會議室里,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剛才那場無聲交鋒的硝煙味。
他知道,鄒俠并沒有完全相信他的“本分”。
但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給出了對方當下最需要的一種姿態,尊重和服從。
這為他們之間的“合作”,或者說“相互利用”,留下了一個看似平穩的。
鄭儀深吸一口氣,將腦海中那些關于“野心”與“理想”的紛雜思緒壓下。
他拎起公文包,步伐沉穩地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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