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的木門在身后無聲地合攏。
那沉靜的書香、濃郁的茶氣、以及李天為話語中蘊含的磅礴力量,瞬間被隔絕。
冰冷的空氣和嘩嘩的雨聲重新包裹上來。
鄭儀站在奢華的走廊里,血液奔涌,耳畔似乎還在回響著李天為那幾句如同洪鐘大呂般的質問和期許。
浮萍?大樹?還是能選擇的種子?
走廊盡頭的休息區,周正秘書長無聲地從沙發上站起,臉上依舊是那種無懈可擊的平靜。
“鄭研究員,辛苦了。”
“車在樓下等著。”
他微微抬手示意。
鄭儀深吸一口氣,讓冰冷的空氣灌滿胸腔,壓下翻騰的心緒。
“周秘書長。”
他的聲音平靜下來。
“不用麻煩送我了。雨小了,我想……自己走走。”
周正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詫異,隨即恢復如常。
他沒有追問,也沒有堅持。
“也好。”
他點點頭,依舊是公事公辦的口吻。
“需要傘嗎?這邊有。”
“謝謝秘書長,不用了。”
鄭儀禮貌地婉拒。
他轉身,沒有再看周正,步履平穩地穿過奢華空曠的休息區,走進電梯。
走出“觀瀾會所”的大門。
雨果然小了很多,不再是瓢潑之勢,變成了連綿的、帶著濕冷海風的細雨。
城市浸泡在水汽中,霓虹燈光暈染開,連成一片模糊迷離的光海。
空氣冰冷而潮濕,帶著咸腥的海的味道。
鄭儀沒有撐傘,任由細密的雨絲落在頭發上、臉上、肩膀上。
冰冷的觸感反而讓他發熱的頭腦更加清醒。
他沒有叫車。
抬起腳,沿著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人行道,徑直朝著海岸線的方向走去。
沒有目標。
只是憑著一種本能,走向那片深沉、躁動、卻又廣闊無垠的大海。
街道上行人寥寥。
偶有車輛駛過,輪胎碾過積水,發出嘩啦的聲響,更添寂寥。
高樓大廈冰冷的輪廓在雨幕中顯得更加遙遠而疏離,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
鄭儀的腳步不疾不徐,皮鞋踩在濕漉漉的地磚上,發出單調的節奏。
鄭儀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滑下,浸濕了脖頸。
海風越來越大,帶著刺骨的涼意。
空氣中咸腥的味道越來越濃。
終于,一片開闊的、暗沉無邊的水面出現在眼前。
那是大海。
在黑夜和雨幕的籠罩下,失去了白天的碧藍與壯闊,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洶涌的、躁動不安的深灰色。
濤聲由遠及近,轟隆隆地滾過來,拍打著堤岸的礁石,發出沉重而永恒的撞擊聲。
細密的雨絲無聲地落入這片喧囂之中,瞬間被吞噬。
鄭儀停下腳步。
他除了工作,唯一的愛好就是鉆研歷史。
浩渺的歷史長卷中,他見過太多雄才大略的人物。
秦皇漢武,鑿通山河,鞭笞宇內。
唐宗宋祖,開疆拓土,文治武功。
xxxx,定鼎中原,規天矩地。
他們揮斥方遒,以千萬生靈為籌碼,在名為“天下”的棋盤上落下重子。
他們建起的,是萬里長城,是京杭運河,是巍峨宮闕。
后人仰望那些遺跡,驚嘆其雄奇,贊頌其偉業。
他們的名字,被濃墨重彩地鐫刻在史冊最顯眼的位置。
千古風流,功過任憑后人說。
而真正揮汗如雨、血肉筑城的黔首黎庶呢?
他們面目模糊,身影單薄,最終都化為史冊角落里冰冷的數字,或者幾筆潦草的“丁壯苦役”、“民力凋敝”。
他們無聲地來,無聲地走,如風過原野,草芥飄零。
鄭儀讀到時,也曾扼腕,也曾悲憫,但總覺得那是遙遠的過去,隔著一層泛黃的紙頁,帶著宿命的塵埃。
“歷史就是如此,”他那時常想,“主旋律不屬于人民。”
那是史家的無奈,是時代的底色。
但此刻。
站在這深夜的海邊,聽著海潮聲聲,如同歷史的回響,鄭儀第一次感到,那冰冷的、殘酷的、被寫在書頁上的“歷史”,從未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