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也端著一個餐盤,里面是簡單的幾樣時蔬和一小碗米飯。
“羅老……”
鄭儀下意識地想站起來。
“坐著吃。”
羅教授擺擺手,拿起筷子。
他也沒看鄭儀,先不緊不慢地夾了根青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鄭儀不敢再撥弄食物,只能低著頭,強迫自己吃。
兩人就這么沉默地對坐著吃了一會兒。
羅教授吃得不多,很快放下了筷子,端起旁邊的溫水喝了一口。
他這才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鄭儀。
那目光很淡,卻仿佛有穿透力,直接照進了鄭儀此刻紛亂迷茫的內心。
“小鄭。”
羅教授的聲音不高,很平緩。
“還在想上午的事?”
鄭儀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下頭。
“覺得憋屈?無力?”
羅教授語氣很淡,不是詢問,而是陳述。
鄭儀終于抬起頭,迎上羅教授的目光,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道:
“唐市長他……太……”
他想找一個詞形容唐駿展現的那種力量感,卻一時語塞。
太硬?太穩?還是……太讓人絕望?
羅教授沒有追問,他身體微微后靠,目光掃向窗外臨海略顯陰霾的天空,以及更遠處那片深沉莫測的大海。
“水夠深的時候,自然不會有波浪。”
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鄭儀一愣。
羅教授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鄭儀,眼神很認真。
“小鄭,你覺得,權力是什么?”
這問題問得有些突然。
鄭儀想了想,謹慎回答:
“是……一種能力?或者說,支配資源和人的能力?”
羅教授緩緩搖頭。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點了點。
“你錯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石之音,仿佛在闡述一個不容置疑的真理。
“權力,本身只是一個位置。”
“它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份印鑒。”
“它冰冷,沉默,沒有意志。”
羅教授的目光緊緊鎖住鄭儀。
“賦予它意志的,是人。”
“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
“你看到了何偉的倉惶,看到了劉大疤瘌的兇戾,看到了于浩的惶恐……再往前,在青峰,你也見過不少。”
“他們這些人,在權力的椅子上坐立不安,如履薄冰,是因為他們知道,屁股底下這把椅子,并不真正屬于他們自己。”
“它隨時可以被拿走。”
“他們所有的恐懼、掩飾、掙扎、甚至瘋狂……都來源于此。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所有力氣,拼命地想要‘證明’,自己和那把椅子是相配的,是能坐得住的。”
羅教授的話如同冰冷的刻刀,精準地剖開了鄭儀之前的所見所聞。
何偉挪用救命錢填窟窿時的鋌而走險!
于浩在前進廠參觀被當場戳破時的窘迫慌亂!
劉大疤瘌在賬本即將暴露時的亡命奔逃!
他們所有的動作,本質上都源自恐懼,對失去位置的恐懼!
羅教授的聲音停頓了一瞬,目光中帶著難以喻的嚴肅。
“但是……”
“還有一種人。”
“像唐駿。”
提到這個名字,羅教授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卻帶著一種洞悉本質的冰冷。
“他坐在那里,不是在證明自己配得上那把椅子。”
“恰恰相反。”
“是他,賦予了那把椅子新的含義!”
羅教授的語氣斬釘截鐵:
“他本身就是規則!”
“他本身就是評判那把椅子價值的尺度!”
“所以,他可以平靜地說出‘穩定壓倒一切’,將其他價值都踩在腳下!”
“所以,他可以坦然地將基層的苦難歸為‘轉型陣痛’!”
“所以,他可以居高臨下地‘容忍’罪惡!”
羅教授看著鄭儀的眼睛。
“你覺得憋屈,覺得無力?”
“因為在你潛意識里,還在期待‘規則’本身帶來公平正義,還在期待那冰冷的權力位置能夠自動糾偏。”
“但權力本身,從來不會主動做什么。”
“它永遠是工具。”
“關鍵在于,拿著這把工具的人……”
“……到底想用它,做什么!”
最后幾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鄭儀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頭!
視野中,羅教授的面容平靜而蒼老,眼神卻如同暗夜中的火炬,燃燒著一種永不熄滅的光芒。
他不需要任何激烈的辭來證明什么。
因為他自己,就是那規則的書寫者之一!
鄭儀胸口的憋悶和迷茫,在這一刻如同被無形的力量驅散!
他之前看到的,是位置對人性的碾壓和扭曲!
但他忽略了更深一層!
真正決定一切走向的,永遠是那個握住了權柄的人!
唐駿選擇了“穩定壓倒一切”,選擇了用他的權力巨斧,去塑造他認可的“大局”。
那么……
羅教授呢?
他選擇的是什么?
“好了。”
羅教授的聲音打斷了鄭儀的思緒。
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
“吃得差不多,就回去收拾一下。”
“一點半,大廳集合。”
“澤川的路,不會比臨海平坦。”
羅教授的聲音很平靜。
“但路,終究是人走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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