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海市政務中心大樓頂層,小會議室。
這里的裝修風格與明州截然不同。
沒有過分奢華的吊頂水晶燈,沒有厚重的紅木會議桌,取而代之的是簡約大方的線條,舒適的灰白色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臨海平靜的深藍海面。
羅文斌教授、鄭儀、趙波坐在一側。
對面,只有一個人。
臨海市委副書記、市長,唐駿。
他看起來五十歲上下,穿著剪裁合體、質地精良的深色西服,他身形挺拔勻稱,既無中年官員常見的臃腫,也無刻意的消瘦。
整個人散發出的氣場,不是明州何偉那種被戳穿后的外強中干,也不是于副市長那種底層掙扎上來的小心翼翼。
而是一種由內而外的、經歷過真正大風大浪、淬煉出來的絕對沉穩和……來自上層的隱隱的疏離感。
仿佛他坐在這里,只是例行公事。
“羅老,辛苦了。”
唐駿開口,聲音不高,清晰平緩,帶著一種微妙的磁性。
他微微頷首。
“這幾天在臨海調研,也看到了我們不少問題和不足。”
他沒有絲毫寒暄,直接切入主題。
“市里于副市長他們,一直跟著?”
“是。”
羅教授臉上帶著慣有的、學者式的溫和笑容。
“幾位副市長和相關部門領導,都很配合。”
“嗯。”
唐駿輕輕應了一聲,目光轉向羅教授。
“于浩是個實干的人,基層經驗豐富。臨海的情況復雜,老廠子多,歷史包袱重,有些問題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省里這次下來調研,想了解真實情況,想解決問題,出發點是好的。我們市里也是真心歡迎,真心配合。”
他的目光在羅教授臉上停留。
“不知羅老這邊,初步有什么看法?”
羅教授手指點了點攤在桌面上的一份簡略提綱。
“唐市長,我們走了一些地方,也跟基層干部群眾做了一些交流。總的感受是,臨海的發展基礎是好的,干部隊伍的主流也是好的。但是……”
羅教授停頓了一下,聲音沉了些:
“有些深層次的矛盾和問題,比較突出。”
“比如僵尸企業。大量靠‘輸血’維持,效率低下,不僅嚴重擠占財政資源和市場空間,更阻礙了新動能的培育。”
“比如產業工人問題。青壯年流失嚴重,技術斷層明顯。留在崗位上的,勞動保障、職業發展通道都存在隱憂。”
羅教授的目光透過鏡片,直視唐駿: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名為‘勞務合作社’的機構,在實際運行中,存在過度抽成、強制掛名、變相克扣工資、甚至暴力壟斷勞務市場的問題。這已經不僅僅是經濟問題,更觸碰了民生保障和社會治理的底線!”
“工人的怨氣,很重。”
最后一句話,羅教授說得格外清晰。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
唐駿臉上沒有任何變化,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羅老說的問題,都存在。”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沒有絲毫辯解和粉飾。
“臨海是老工業基地轉型的縮影。幾十萬工人的飯碗,不是一句‘改革’就能輕飄飄解決的。”
他的目光掠過羅教授,投向窗外的大海。
“我們面臨的,是‘沉沒成本’與‘機會成本’的艱難抉擇。讓那些實在扭虧無望的僵尸企業徹底退出市場?省里、部里的專項補助資金立刻會斷檔,幾十萬工人安置費用從哪里來?社會穩定誰來負責?”
他的聲音依舊平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力。
“引進新產業、新項目?需要時間,需要巨大投入。臨海底子薄,區位優勢不如南方,競爭異常激烈。這都需要一個過程。”
他收回目光,看向羅教授:
“羅老,你說工人的怨氣重。我理解。但這怨氣,是對現實困難的無奈。我們一直在積極想辦法。”
他指了指窗外遠處那些現代化的廠房群。
“臨港工業區,就是我們尋找新動能的一步棋。政府配套投入巨大,也在努力優化營商環境,吸引真正的、有生命力的企業進來。”
“至于那些合作社……”
唐駿的語氣終于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不再是完全的公事公辦,而是帶上了一種居高臨下的、近乎“容忍”的平靜。
“市場自發形成的產物。泥沙俱下,良莠不齊。存在問題是事實。但只要它在客觀層面上,緩解了部分就業壓力,維持了表面的穩定運轉……”
他略作停頓,嚴肅而又平靜的目光掃過羅教授和鄭儀的臉。
“在大局面前,在‘穩定壓倒一切’這個硬道理面前,一些局部性的問題,是需要時間,是需要策略,是需要‘容錯空間’來慢慢消化的。”
鄭儀的心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