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色有些陰霾。
按照行程,調研團在常務副市長于浩和市工信局長的陪同下,前往臨海工業園區的“標桿企業”——前進機械廠參觀。
車子駛入園區。
道路兩旁的廠房新舊夾雜。
一些稍顯老舊的車間大門緊閉,窗戶破損,墻皮剝落得厲害,帶著一股被時代遺棄的灰敗氣息。
而另一些顯然是新建或翻新過的廠房,外墻刷著明快的藍白或灰白色涂料,巨大的企業標識嶄新醒目。
車子在其中一棟掛著“前進機械廠”巨大新招牌的嶄新廠區門口停下。
廠區地面新鋪的柏油路面還透著黑亮的油光。
花壇里新栽的冬青和小灌木修剪得整整齊齊。
幾棟新建或明顯翻新過的廠房矗立著,藍色或白色的外墻漆在陰天下也顯得頗為鮮亮。
“羅教授,各位領導,這邊請!”
于副市長熱情地引導。
廠長是個滿面紅光、穿著嶄新工作服的中年人,早已帶著幾個同樣精神抖擻的車間主任在門口迎候。
“歡迎歡迎!”
廠長握手有力,聲音洪亮。
“領導們視察,是我們前進廠的榮幸!這邊走!”
他引著眾人走向其中一個最大的生產車間。
厚重的車間大門滑開。
一股混合著機油、金屬切削液和……一股淡淡的新油漆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巨大的空間里,燈光通明。
十幾臺大型機床沿著通道整齊排開,大多是半新的數控設備,外殼光亮。
機器正在運轉,發出低沉穩定的嗡鳴。
數十名穿著統一藏藍色工作服的工人,有的站在操作臺前專注地盯著屏幕,有的在機器間巡回檢查,動作標準,精神飽滿。
廠區主干道上,甚至還新畫了規范的人行通道線和綠色安全區域。
整個場景秩序井然,充滿了現代化生產的氣息。
“各位領導請看。”
廠長自豪地介紹。
“這是我們廠的核心總裝車間。去年在市里支持下,我們完成了二期技改升級,淘汰了老舊設備二十多臺,新增了這批高性能數控機床和兩條自動化裝配線,生產效率提升了40%!產品精度也上了一個大臺階!”
他指著一臺正在被加工的、閃著金屬冷光的復雜零件。
“看,這是給南方一家新能源企業做的核心基座,精度要求極高!以前我們根本做不了,現在完全沒問題!”
于副市長在一旁適時補充,面帶笑容:
“前進廠是我們市推動傳統產業轉型升級的標桿!他們克服困難,敢啃硬骨頭,效果非常明顯!這也給我們其他老企業樹立了榜樣!”
羅教授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微微點頭。
老李和薛敏認真聽著,不時在本子上記錄。
鄭儀的目光卻沒有停留在那些光亮的機器和“精神飽滿”的工人身上。
他注意到一些細微處。
比如,地面上有幾處看似隨意擺放的托盤,托盤下面露出的地面顏色,明顯比周圍刷了新漆的地面更陳舊暗淡。
比如,有幾臺亮閃閃的新機床底座邊緣,有難以掩飾的、與舊水泥地基接縫處存在的新舊色差和修補痕跡。
顯然,這些機器剛挪過來沒多久。
更關鍵的是,他耳力不錯,仔細分辨著車間里的機器轟鳴聲。
聽起來很熱鬧,但真正處于高強度加工狀態的、發出那種穩定有力切削聲的設備,似乎只有靠近參觀路線的這五六臺?
其余的機床雖然也亮著指示燈在運轉,但發出的噪音更像是一種“空轉”的嗡鳴。
他不動聲色地放慢腳步,假裝對墻上新貼的安全操作規程很感興趣,目光掃過離主通道稍遠的一臺機床。
那臺機床的操作面板亮著,但機床主軸并沒有旋轉,只有冷卻泵在嗡嗡工作。
操作工穿著整潔的工服,背對著參觀通道站著,似乎在看著操作面板發呆。
“鄭研究員,這邊請,前面還有我們最新的自動化裝配線!”
廠長的聲音傳來,帶著催促。
鄭儀收回目光,跟上隊伍。
廠長引著眾人走向車間另一頭被臨時布置過的“榮譽角”。
那里貼著先進工作者的大照片、生產進度大紅榜,旁邊竟然還有一個開放式的休息區,擺放著幾張嶄新的圓桌和藤椅,桌上放著干凈的茶壺和水杯。
幾個穿著同樣工作服的女工,正“恰巧”在休息區喝水、看技術書籍。
一切都那么“完美”。
鄭儀心底的冷笑幾乎要溢出來。
這哪里是什么熱火朝天的生產車間?
這分明就是一個精心搭設、為這次參觀量身定制的巨型“標本”!
一個被注入防腐劑、強行擺出“活力”姿態的僵尸!
那些精神飽滿的工人,有多少是真正的主干技術工人?
又有多少是為了這場戲臨時抽調過來、甚至就是廠里坐辦公室的閑散人員穿上了工裝?
就在這時,掛在墻上、新安裝沒多久的廣播喇叭響了:
“各位工友請注意,午餐時間到了。請各班有序前往食堂就餐……”
聲音清晰,回蕩在車間里。
廠長的臉色微微一滯,似乎沒料到廣播響得這么“及時”。
他連忙朝一個車間主任使了個眼色。
“各位領導,廠里安排了工作餐……”
于副市長也立刻笑著開口,準備帶大家離開車間。
“哦?到飯點了?”
羅教授卻饒有興致地停住了腳步,看向廠長。
“我們也正好看看工人們平時吃飯的氛圍嘛。于市長,你看?”
于副市長和廠長臉上那點笑容凝固了,又迅速擠出來。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領導體恤工人,是我們的福氣!這邊走,食堂很近!”
廠長反應很快,立刻熱情地引路。
車間里,那些穿著工裝的“工人”們,像是接到了無聲的指令,開始“有序”地關閉設備,列隊向車間門口走去。
鄭儀注意到,有些工人關機的動作明顯生疏,顯然平時并不怎么操作。
一行人走到車間門口,正好和“下班”的人流交匯。
十幾個穿著工服、頭發花白、臉上刻滿風霜溝壑的老工人,動作明顯比那些“演員”們遲緩沉重得多。
他們的工服洗得發白,沾著洗不掉的油污,袖口領口磨得起了毛邊。
他們默默地排著隊,低著頭,甚至不敢看這些衣著光鮮的領導一眼。
其中一個老工人手里攥著一個磨得發亮的舊鋁飯盒,指關節粗大變形。
鄭儀的目光與其中一個老工人的目光有瞬間的交匯。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渾濁,疲憊,死水一潭。
深處是深深的麻木,以及……一種難以喻的絕望。
仿佛對生活,對這個世界,已經完全失去了希望和憤怒的能力。
鄭儀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演員”們步伐輕快,有說有笑地從他眼前走過。
而那些真正的、脊梁被生活和絕望壓彎了的老工人,沉默地匯入人流,像即將被淹沒的、了無生氣的石頭。
兩股人流在車間門口無聲地交匯、分流。
強烈的割裂感,撕破了這個精心編織的幻夢。
食堂不遠,就在隔壁一座稍舊些的廠房改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