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校園路上很安靜,沒課的時候,人影都少見。
鄭儀裹緊了羽絨服,走在校園里熟悉又陌生的路上。
這幾天他就在省城找的臨時住處窩著,沒出門。
該想的都翻來覆去想透了。
礦上塌下去那會兒,人壓在石頭底下,他從頭到尾,一樁樁,一件件捋下來,他鄭儀,能做的,好像也都做盡了。
可十七個人,還是沒了。
但他想明白了,有些事兒,真不是攥緊了拳頭,咬碎了牙就能扭轉的。
就像這冬天的風,你擋不住,也猜不透它下一口會咬在哪兒。
緊繃了那么多年的弦,那根恨不得把自己也繃成箭射出去的弦,似乎也該松松了。
硬撐著,除了把自己勒斷,又能怎樣?
老樓的門廳還是舊模樣,門禁還是壞的,一推就開。
站在那扇熟悉的防盜門前,鄭儀抬手想敲門。
門卻吱呀一聲,自己開了條縫。
門縫里,露出來半張清癯溫和的臉,戴著舊式的黑框眼鏡,鏡片后眼睛瞇著,帶著點笑意。
“在樓上窗戶口,就瞧見你在下面慢慢踱步了。”
徐永康教授的聲音不高,帶著點老人特有的溫和沙啞。
“雪停了幾天,路還不好走吧?快進來,屋里暖和。”
書房不大,兩面墻的書架頂到了天花板,密密麻麻塞滿了書。
窗戶開著條縫,空氣流通著,驅散了些書卷特有的陳年味道。
屋子正中靠窗放著一張老大的書桌,也是堆滿了書稿。
“坐吧。”
鄭儀剛在沙發邊坐下,徐教授就端過來一個紫砂壺和兩個白瓷杯子。
壺是深褐色,包漿溫潤,一看就有年頭了。
他提起旁邊的暖水瓶,手法嫻熟地燙壺、溫杯、洗茶,水汽蒸騰起來,帶出一股沉穩的熟普洱特有的木質陳香。
“老普洱了,就喜歡這股沉下去的味兒。”
徐教授給鄭儀倒了一杯,茶湯濃釅紅亮,他笑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在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
茶很燙,鄭儀雙手捧著杯子,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瓷壁傳到掌心。
“老師……”
鄭儀嗓子有點哽。
“什么都別說。”
徐教授抬抬手,止住他。
“喝茶。”
兩人都沒再開口。
一杯茶見底,徐教授又給他續上,才不緊不慢地開口:
“礦上的事,我聽說了一些。”
他的語氣很平淡,像在談論一件久遠的舊聞,沒有絲毫同情或者安慰的意思,這反而讓鄭儀繃緊的肩背微微松了些。
“事情已經發生,懊悔、辯解、自責,統統無用。”
徐教授看著杯中深紅的茶湯。
“你暫停職務,是組織上的程序,也是保護。這種時候,冷板凳坐坐,未必是壞事。”
“我知道。”
鄭儀放下杯子。
“責任在我。”
“責任當然在你!在其位,就得擔其責。”
“但是!”
徐教授話鋒一轉,銳利褪去,又恢復了那種學者的深沉。
“擔責任,不是為了把自己釘在恥辱柱上痛不欲生。痛,是必需的。但痛過之后呢?你鄭儀在青峰幾年,干砸了哪幾件事?又干成了哪幾件,是旁人干不成的?那十七條人命的血債下面,是不是也扒出了十七噸爛泥底下的根子?這些,才是你這幾天,該想明白的東西!”
鄭儀看著老師。
“老王前兩天給我打電話,”
“他人在京城,心也懸著你們青峰的事。”
徐教授語氣很平淡,像在聊家常。
“他托我捎句話給你。”
鄭儀的心臟不受控制地急跳起來。
“他說:‘告訴小鄭,當官不易,當個好官更難。一時挫折,沉住氣。組織上評判一個干部,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徐教授端起茶杯,慢慢地啜飲了一口,目光落在鄭儀臉上。
“這是老王的原話。”
“省里的報告,尤其是礦難背后揪出來的那一窩‘碩鼠’,材料扎實,分量夠重。這次調查,震動不小。你捅出來的婁子雖大,但捅的,該捅!”
徐教授頓了頓,眼神里帶上了幾分認真:
“老王在京城,看到的東西更多。他說,像陳縱這種盤踞地方多年、根基深厚的毒瘤,不動則已,動則必然驚天動地。沒有一場血與火的陣痛,哪來的脫胎換骨?青峰這一步,走得很險,代價很痛,但方向,沒走錯。”
他把茶杯放在茶幾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他還說,你鄭儀那股不管不顧、非要撕開黑幕的狠勁兒,和這次拼了命也要從石頭底下挖活人的血性,是一脈相承的。”
徐教授看向鄭儀:
“上面最缺的是什么?就是這種能豁得出去、敢碰硬骨頭的‘鐵頭’!但鐵頭也得磨,磨去了愣沖莽撞的棱角,生出審時度勢、剛柔并濟的分寸感,才是大器。”
鄭儀沉默了很久,他捧起那杯已經溫涼的普洱,喝了一口。
那沉下去的滋味,順著喉嚨流進胸腔,似乎也沉到了他心底某個地方。
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
仿佛要把積壓在胸中多日的沉悶、委屈、痛悔、不甘,都隨著這口濁氣排出去。
最后,鄭儀抬起頭,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悲傷,只剩下一種經歷過磨難后的平靜。
“老師。”
他聲音依舊有點啞,卻平穩了許多。
“這份教誨,我記心里了。”
徐教授看著他眼中重新凝聚起來的那點沉穩的光,臉上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正舒展的笑容。
他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拿起茶壺,再次給兩個杯子續滿了滾燙的茶湯。
……
鑰匙插進鎖孔的時候,有點發澀,擰動時發出“嘎吱”一聲干響。
門開了。
一股微涼的、帶著淡淡灰塵味道的空氣涌出來,混合著一絲剛被空調啟動時吹出的、略顯沉悶的暖風。
鄭儀站在門口,手里還拎著那個簡單行李袋。
玄關地面挺干凈,看得出有人經常打掃,但空氣里的那種“空置感”是騙不了人的。
房子不大,很普通的八十多平小三居,是他和秦月結婚前湊錢買的。
后來他扎進青峰,一年到頭也住不了幾天。
他換了鞋,走進去。
客廳的窗簾半拉著,冬日下午灰白的光線透進來,顯得有點冷清。
沙發罩布是新換的,素凈的米白色,茶幾上一塵不染,放著一個玻璃果盤,里面有幾個紅彤彤的蘋果。
電視柜旁邊,堆著幾個紙箱,還沒拆封。
鄭儀走過去看了一眼,是他之前零零碎碎寄回來的書和一些雜物。
箱子上沒什么灰,顯然也有人動過。
廚房門口傳來輕微的水聲,他剛想過去看看,水聲停了。
一轉身,就看見秦月。
她穿著厚厚的珊瑚絨家居服,袖子挽到小臂,手上還沾著水珠,正站在廚房通往客廳的過道口看著他。
頭發隨意地挽了個髻,幾縷碎發垂在鬢邊,臉上沒什么太驚訝的表情,只是眼底有層薄薄的水光,很快又被她眨了回去。
她沒說話,就那么看著他。
眼神里沒有什么洶涌的情緒,就是那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等待和打量。
鄭儀喉嚨有點緊,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沒太成功。
“回來了?”
秦月先開了口,聲音不大,和往常一樣,平平的,聽不出特別的起伏。
“嗯。”
鄭儀應了一聲,嗓子啞得厲害,他清了清。
“剛進門。”
他把手里的行李袋放在腳邊。
秦月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像是在確認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