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青峰縣城已經徹底沉寂,只有縣委大樓頂層這扇窗戶依然亮著燈。
鄭儀放下筆,面前的文件堆終于見底。
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伸手端過那個保溫杯,高啟明留給他的杯子。杯里泡的茶已經冷了,但他毫不在意,仰頭一口灌下。
冰涼的苦澀滑過喉嚨,還是讓他皺了皺眉。
三年。
只有三年。
他向后靠進椅背,目光透過窗戶,落在遠處的夜色里。
青峰縣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換血,權力格局重新洗牌,舊勢力被打壓、新班子逐步建立。
他終于可以放下勾心斗角,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實打實的發展上。
但……三年,夠嗎?
高中擴招、職教改革、中藥材產業深化、鄉村振興推進……每一樣都需要時間、資金、政策、人才的疊加,缺一不可。
他能在三年內把青峰的基礎打牢嗎?能確保自己離開后,青峰的路不會走偏嗎?
陳越、冷治、沈文瀚、賀錚、林姝……這些他親手挑選、一手培養起來的骨干,能在他離開后扛得住郭長河這類人的反撲嗎?
能頂得住市里某些勢力的施壓嗎?
鄭儀閉了閉眼,胸腔里泛起一絲罕見的、幾近于“不甘”的情緒。
他向來是個冷靜到近乎無情的人,極少給自己感性思考的余地。
但此刻,夜深人靜,所有喧囂沉淀后,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竟有些“貪心”。
他想看到青峰的教育改革真正落地生根,看到那些原本可能流落街頭的孩子真正坐在明亮的新教室里。
他想看到中藥材產業鏈成型,看到農民不再為銷路發愁;他想看到鄉村振興不是空談,而是讓每個村子都有實實在在的產業支撐……
但三年,真的太短了。
短到可能他剛種下種子,就得離開,甚至來不及等它破土。
三年后,他大概率會進省廳。
到那時,他的視野會更宏觀,政策杠桿也會更大,但他再也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親自走進柳林村的田間地頭,親耳聽楊樹根這樣的農民說一句“鄭書記,今年的藥材價格穩了”。
他再也沒辦法在深夜的辦公室里,直接拍桌子對某個局長吼出“滾蛋”兩個字,逼著他們把政策落實到底。
省里的位置更高,權力更大,但再大的政策,也要靠基層來執行。
而基層的水有多深、阻力有多大,他比誰都清楚。
就像高啟明臨走前說的。
“青峰的路還長,你擔子更重。”
三年。
不管夠不夠,他都只有三年。
沈文瀚抱著一摞資料站在門前,猶豫了一瞬。
凌晨一點半,這個時間點貿然打擾確實不妥,但他太了解鄭儀的工作節奏,今晚的會議剛結束不到四小時,書記一定還在伏案審閱那份教育攻堅計劃。
他輕輕叩門。
“進來。”
門內傳來的聲音沉穩有力,果然毫無倦意。
沈文瀚推門而入,鄭儀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前攤開著幾份文件。
“書記,您還在忙。”
沈文瀚微微欠身。
鄭儀抬頭,銳利的目光在鏡片后一閃,看清來人后稍稍柔和:“
“文瀚?這么晚有事?”
“打擾您了。”
沈文瀚走近幾步,將懷中的資料輕輕放在辦公桌空處。
“有些想法想跟您匯報,關于財政資金盤活的事。”
鄭儀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示意他坐下:
“說。”
沈文瀚沒有立刻入座,而是翻開最上面那份裝訂整齊的報表:
“今晚的教育攻堅會議后,我核算了財政盤子。八百萬應急調度資金已經落實,但后續縣一中改擴建、職教中心建設、教學設備更新這些硬投入,缺口仍然很大。”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堅定地看向鄭儀:
“所以我想動一動那些‘僵尸項目’。”
“僵尸項目?”
鄭儀眉峰微挑,身體微微前傾。
沈文瀚點頭,從文件中抽出一份清單:
“這是全縣近五年來立項但長期停滯的工程項目清單。共37個,涉及財政沉淀資金2.3億元。其中至少有12個是明確無復工可能的‘死項目’,涉及資金8600萬。”
他的手指點著幾個重點標注的名稱:
“比如經開區這個‘國際商貿城’,2017年立項,財政前期投入3200萬,至今只打了地基。再比如文體局的‘全民健身中心’,2018年開工,財政撥付1800萬,現在爛尾在河邊。”
鄭儀接過清單,快速瀏覽著。
這些項目他都有印象,大多是周陽時代的“政績工程”,要么規劃脫離實際,要么承包商跑路,最終成為財政的沉重包袱。
“你想怎么處理?”
鄭儀的目光從清單上抬起,帶著一絲探詢。
沈文瀚深吸一口氣:
“我認為時機成熟了。現在您坐鎮縣委,周陽舊部基本清理完畢,郭長河被陳越牽制,是時候對這些‘僵尸項目’進行集中清理。”
他翻開另一份文件,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處置方案:
“第一,對確實無法續建的項目,依法終止合同,清算資產,能收回多少算多少。”
“第二,對土地等固定資產,由自規局重新評估后招拍掛,盤活存量。”
“第三,對涉及違紀違法的,移交紀委調查,追繳資金。”
“初步測算,至少能盤活5000萬以上的沉淀資金,完全可以注入教育攻堅。”
說完,他靜靜等待鄭儀的反應。
這個提議背后風險巨大。
每個“僵尸項目”背后都牽扯復雜的利益網絡,有的甚至直通市里的關系。
貿然動這些“陳年舊賬”,無異于捅馬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