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鋒芒太露,棱角未平。不知道什么叫藏,什么叫舍。”
電話那頭的書房里,程安書靠在寬大的扶手椅上,目光落在書桌一角一個鑲著年輕女孩照片的銀質相框上。
照片里的程悅笑靨如花,眼神清澈,像極了她母親年輕時的樣子。
鄭儀。
這個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靜如鏡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圈久違的漣漪。
當初,自己對這個年輕人是真正動過心思的。
從鄭儀還沒進入體制開始開始,他就注意到了這棵好苗子。
思路清晰,做事扎實,待人接物有禮有節,更難得的是,那份沉穩中透出的銳氣,像一柄藏在匣中的利劍,不鳴則已,鋒芒暗藏。
他甚至親自點撥過幾次,教他如何在看似無解的博弈中找到那條微妙的平衡線,如何在堅守原則的同時,把路走得長遠。
鄭儀學得很快,表現得也很好。
那時,他甚至在某個陽光和煦的午后,看著自家女兒程悅提起鄭儀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羞澀亮光,心里有過那么一絲……欣慰?
如果能將這塊好鋼真正收入麾下,成為程家在年輕一代中的左膀右臂,甚至……
可惜。
終究是可惜了。
這個年輕人,太“正”了。正得近乎迂腐。
他選擇了王振國那條路。
那條所謂“改革”、“為民”的路。
在他眼里,那是條看似崇高、實則天真、注定坎坷的獨木橋。
為了所謂的“理想”,為了那些不相干的“百姓”,他放棄了程家可能給予他的、無比廣闊的坦途。
他甚至選擇了和程悅分手。
但他程安書還沒有小氣到這種地步,鄭儀做的沒錯,程家這些年自己沒怎么關注,變得有點太不像話了。
“鄭儀這件事情,到此為止吧,”
“大哥!”
程國梁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急切和一絲被壓抑的憤怒。
“就這樣算了?!那恒發……那可是國棟半輩子的心血!他……”
“住口!”
程安書的聲音陡然嚴厲,瞬間刺穿了程國梁的憤懣。
“程國強半輩子的心血,就是搞出個污染毒瘤,把下游百姓的飯碗砸了?把省委省政府力推的‘青峰模式’牌子砸了?!”
程安書的聲音低沉下去,卻蘊含著山岳般的壓力:
“國梁,你告訴我,是誰給程國強的膽子?!是誰讓他覺得可以如此肆無忌憚?!”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程國梁的心上。
程國梁握著手機的手心瞬間沁滿冷汗。
他聽明白了。
大哥不是不管鄭儀。
他是在震怒!
震怒于程國強的愚蠢和狂妄,震怒于程家這艘看似穩固的大船,底下已經開始滲水!而這滲水的根源,極有可能就是因為他程國梁這些年有意無意釋放的縱容信號!
“大哥……”
程國梁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惶恐。
“我……”
“不用解釋。”
程安書的聲音恢復了平緩,但那平靜之下,是深不可測的寒意。
“我不管你在江州是怎么做的‘長兄如父’。程國強在青峰捅破天,你這個當哥哥的,難辭其咎!”
“現在,立刻,讓程國強給我滾回來!”
程安書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恒發的事,到此為止。損失多少,自己認栽!所有債務,依法承擔!該賠給老百姓的錢,一分不許少!該他程國強承擔的法律責任,自己進去扛!”
程國梁渾身一顫,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讓程國強自己扛?
進去扛?
程國梁張了張嘴,喉嚨發干,想為弟弟求情的話在程安書那無形的威壓面前,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至于你……”
程安書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更重的分量。
“管好你自己!管好程家上上下下!”
“這幾年,程家在江州是不是太過高調了?是不是覺得有我程安書在省里,就可以高枕無憂,甚至……為所欲為了?!”
程安書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嚴厲的質問!
“國梁,你是市委常委!是組織培養的高級干部!不是程家的‘族長’!”
“你的心思,應該放在江州的發展大局上!放在履行組織賦予你的職責上!而不是整天盯著你那點家族產業,琢磨著怎么在規則之外攫取更大的利益!”
“看看程家現在!商場上烏煙瘴氣,家族里子弟驕縱!再這么下去,程家就不是什么世家大族,而是釘在江東省委嘴邊的肉中刺!是給我程安書掘墓的鍬!”
程安書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刀鋒,精準地剖開了程國梁內心深處最不愿面對、卻又實實在在存在的隱憂!
冷汗,已經浸透了程國梁的后背。
他從未見過大哥如此聲色俱厲!如此……失望透頂!
“大哥!我……我知道錯了!我一定……”
“知道錯,就去做!”
程安書打斷了他蒼白無力的表態。
“立刻整頓!家族所有生意,該切割的切割,該規范的規范!所有在江州體制內或邊緣的子弟,必須夾起尾巴!再惹出一點有損程家聲譽、影響我聲譽的風波,別怪我翻臉無情!”
程安書的警告,冰冷徹骨。
程國梁握著電話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他知道,這不是說說而已。大哥程安書對家族的掌控力,遠超外人想象。他真要“翻臉無情”,程家在江東省根基再深,也得傷筋動骨!
“是!大哥!我一定管好!”
程國梁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服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程安書的聲音似乎緩和了一絲,但那份深沉依舊:
“至于鄭儀……”
程安書念出這個名字,語氣中帶著一種程國梁無法理解的、極其復雜的情緒。
“此子……非池中物。”
他的評價異常簡潔,卻帶著極其重要的意味。
程國梁心頭一跳。
非池中物?
大哥竟然用這么高的評價來形容鄭儀這個年輕人?!
他的話語頓了頓,仿佛在回憶什么。
“他的路,和我們的路……終究不同。”
“不必再想著去壓他,更不必試圖報復。”
程安書的聲音重新變得清晰、堅定:
“不僅不要動他……”
程安書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必要的時候……給予方便。”
“什么?!”
程國梁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給鄭儀……方便?
那個親手掀翻了恒發、差點把程國強送進去的鄭儀?!
“大哥!這……”
“照我說的做!”
程安書的聲音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此等人物,與其為敵,不如……留一線。”
程安書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世情后的深邃:
“他的路注定不平坦。但能走多遠,看他自己造化。我們程家,犯不著為了一個程國強的爛攤子,平白樹此強敵,更壞了自己的格局。”
他最后的話語,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告誡:
“國梁,眼光放長遠些。”
“程家的根基,不在一城一地,更不在一個恒發。”
“是……”
程國梁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感覺喉嚨發緊。
他腦中一片混亂。
大哥的震怒、對程家的訓斥、對鄭儀那令人費解的評價和……關照?
“就這樣吧。”
程安書的聲音透出一絲疲憊。
“記住我的話,管好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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