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儀原本打算直接回市里的。
陳匣去臨川掛職副書記的事情,需要盡快敲定。
但就在某個瞬間,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跳了出來——鄭浩。
他那個倔強、自尊心極強、寧愿在基層吃苦也不愿輕易向他開口的弟弟。
今天來臨川,行程緊湊,都是公開活動。
他當然知道鄭浩就在臨川住建局,但他不能,也不會在這種場合特意去見他。
那不是關心,那是給他添麻煩,也是給自己找不必要的關注。
但現在,行程結束了。
去看看他。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揮之不去。
雖然自己選擇了從政這條路,注定要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工作之中,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要變成一個六親不認、冷酷無情的官僚。
家庭,親情,在他心中始終占據著重要的位置。
尤其是對這個從小看著長大、如今獨自在基層摸爬滾打的弟弟,他始終存著一份牽掛和擔憂。
他知道鄭浩的脾氣,知道他不想活在自己的光環下。
所以,他從未動用權力為鄭浩鋪路,只是在他筆試失利、心灰意冷時,提供了一個相對穩妥的鍛煉機會。
借著城投集團項目協調員的名義,把他放到臨川住建局。
鄭儀希望他能真正沉下去,了解最真實的華夏,磨礪心性。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真的能完全放心。
尤其是最近,從鄭浩偶爾通電話時欲又止的語氣,以及側面了解到的一些情況,他知道鄭浩在臨川過得并不輕松,甚至可能遇到了一些挫折和委屈。
今天既然來了臨川,又恰好有這樣的“空檔”,何不親自去看一看?
以一個兄長的身份,而不是市委副書記的身份。
讓陳默同行,也合情合理。
畢竟,鄭浩是“掛”在城投集團名下來的,陳默作為鄭浩名義上的最高領導,關心一下派到基層的年輕員工,說得過去。
這既不會給鄭浩帶來太多壓力,也能讓自己和陳默親眼看看他的真實生活狀態。
于是,在離開臨川縣城前,鄭儀對司機吩咐了一句,繞道去了鄭浩租住的那個老舊小區。
車子停在樓下不起眼的角落。
鄭儀和陳默步行上樓。
陳默事先已經通過城投集團在臨川的分支機構,了解到了鄭浩的具體住址。
看著這棟墻皮有些剝落、樓道昏暗的老樓,陳默心里也有些感慨。
鄭副書記的親弟弟,就住在這樣的地方。
這和他印象中那些高干子弟的生活,相去甚遠。
也讓他對這位從未謀面的年輕人,多了幾分好奇和……敬意。
敲了半天門,沒人應。
鄭儀看了看時間,估計鄭浩還沒下班,或者在外面忙。
他略一沉吟,對陳默說:
“等等吧。”
陳默立刻明白了鄭儀的意思。
他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幾分鐘后,一個穿著物業制服的中年男人急匆匆跑來,手里拿著一串鑰匙。
他是城投集團旗下物業公司的人,這個小區雖然老舊,但部分物業也被城投集團整合了。
看到陳默,物業經理顯然認出了這位集團大佬,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陳默擺了擺手,低聲交代了幾句。
物業經理連忙點頭,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鄭浩的房門,然后識趣地迅速離開。
鄭儀和陳默走進了鄭浩的出租屋。
房間很小,一覽無余。
一張舊木床,一個簡易衣柜,一張擺著筆記本電腦的書桌,兩把椅子,再無他物。
收拾得倒是很干凈,東西擺放整齊,但難掩簡陋和清貧。
書桌上,除了電腦,還堆著一些文件和書籍,大多是城市建設、政策法規之類的。
鄭儀走到書桌前,目光掃過那些書籍和攤開的筆記本。
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工作要點、學習心得,字跡工整。
他隨手拿起一本翻開,里面不僅有對政策的理解,還有對一些社會現象的思考,甚至還有對工作中遇到的具體問題的分析和建議。
比如,關于如何更人性化地推進拆遷,關于殘疾人就業幫扶的困境等等。
雖然有些想法還顯稚嫩,但看得出,鄭浩是在真正地思考和投入。
陳默也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心中暗暗點頭。
這個年輕人,確實和那些混日子的不一樣。
兩人沒有動任何東西,就這么站在房間里,等著鄭浩回來。
所以,當鄭浩滿身灰塵、一臉疲憊地推開門,看到屋里赫然站著哥哥鄭儀和城投集團老總陳默時,整個人都懵了。
他甚至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以為自己走錯了門,或者出現了幻覺。
“哥……陳總?你們……你們怎么……”
鄭浩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驚訝而有些結巴,他看了看門牌號,又看了看屋里的兩人,確認自己沒走錯。
鄭儀看著弟弟那副狼狽又錯愕的樣子,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眼神里帶著兄長特有的關切。
“怎么,三個月不見,連你親哥都不認識了?”
鄭儀看著弟弟愣在門口那副樣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沒急著解釋,只是走上前,很自然地抬手,輕輕撣了撣鄭浩肩膀上還沒拍干凈的灰塵。
動作自然而親昵,帶著長兄如父般的關切。
“忙了一天?看你這一身灰。”
鄭儀的語氣很平常,就像任何一個哥哥看到晚歸的弟弟時會說的話。
這簡單的動作和話語,瞬間化解了鄭浩大部分的緊張和錯愕。
他下意識地也低頭拍了拍身上的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幫之前那個拆遷戶搬了個家,剛弄完。”
這時,站在一旁的陳默也適時上前一步,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客氣笑容,主動向鄭浩伸出手:
“鄭浩同志,你好。我是城投集團的陳默。”
“陳總您好!”
鄭浩連忙伸出還有些臟的手,又覺得不妥,想縮回來,但陳默已經穩穩地握住了他的手,力道適中,沒有一絲嫌棄。
“早就聽鄭書記提起過你,年輕有為,在基層鍛煉得很扎實。今天總算見到了。”
陳默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禮貌,又將鄭儀和鄭浩的關系點明在“兄弟”范疇內,避免了其他不必要的猜測。
“陳總您過獎了,我剛參加工作,還在學習階段。”
鄭浩謙遜地回應,心里卻因為陳默的平易近人和哥哥的突然出現,而感到一絲暖意。
鄭儀指了指屋里那兩把簡單的椅子:
“別站著了,坐吧。”
鄭浩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招呼兩人坐下,自己則有些局促地站在床邊,感覺這小小的房間因為多了兩位“大人物”而顯得格外擁擠。
“哥,陳總,你們怎么突然來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
鄭浩一邊說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想去找杯子倒水,卻發現暖水瓶是空的。
“別忙活了。”
鄭儀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客氣。
“今天來縣里有點事,順路過來看看你。陳總正好也在,就一起過來了。”
他輕描淡寫地解釋了一句,然后目光落在鄭浩臉上,帶著認真的詢問:
“怎么樣,這三個月?在縣里還適應嗎?都干了些什么?”
終于還是問到了這個問題。
鄭浩的心微微緊了一下。
他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旁邊面帶微笑、眼神卻透著審視意味的陳默。
他知道,自己不能撒謊,也不能夸大。
在這兩位久經沙場的老江湖面前,任何不實之詞都會顯得幼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