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維明很快反應過來,臉上重新堆起笑容,但那笑容比之前少了幾分熱絡,多了幾分精明的審視。
“羅老不愧是省里的大專家,站得高,看得深!”
他舉杯,語氣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受教”。
“您說得對!這萬丈高樓,一磚一瓦都得扎實!這方法,確實太重要了!”
“我們星耀在龍灣開發上,那是絲毫不敢馬虎!”
他立刻舉了幾個例子,無非是“嚴格遵循法規”、“采用國際標準”、“注重安全生產”之類的套話。
“當然,在具體執行過程中,難免也有疏漏,也希望能得到羅老和各位專家的監督指導!”
他把“監督指導”幾個字咬得清晰,態度顯得很誠懇。
但這誠懇背后,是一種高度的警惕和防御。
接下來的話題,便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杜維明不再深入談任何可能涉及“方法”細節的東西。
羅教授也沒有再刻意追問。
周正偶爾插入一兩句,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引向更宏觀、更安全的層面——全省的經濟形勢、國家層面的政策導向。
副市長張明宇和發改委徐有成,更是小心翼翼地配合著周正的步調。
一場看似賓主盡歡的晚宴,在一種心照不宣的微妙平衡中落下帷幕。
沒有人臉紅脖子粗,沒有人撕破臉皮。
但無形的界碑,已經清晰地豎立了起來。
省里調研團看到了李天為體系下資本與權力交織的龐然大物。
李天為體系,也清晰地感知到了省里那只無形的手,正在嘗試掂量這座摩天大樓的根基是否扎實。
風平浪靜的表象下,暗流洶涌。
“觀瀾會所”門口。
雨水瓢潑而下。
夜幕被厚重的雨幕籠罩,城市璀璨的燈光在水汽中暈染成模糊的光團。
雨點密集地砸在車頂、路面上,發出嘩嘩的巨大聲響。
冷風卷著水汽撲面而來,瞬間打濕了衣服。
“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
周正秘書長抬頭看了看漆黑的雨夜,眉頭微蹙。
“羅老,各位領導,車子直接開到酒店地庫吧,別淋著了。”
他語氣依舊周到。
幾輛黑色的奧迪a6l無聲地停在門廊下。
羅教授、老李、薛敏依次上車。
趙波也拉開了另一輛車的車門。
鄭儀正準備跟著趙波上車。
“鄭研究員。”
周正的聲音在嘩嘩的雨聲中清晰地傳來。
鄭儀腳步一頓,疑惑地回頭。
周正站在門廊的陰影下,雨水在燈光映照下形成一道水簾,隔在他與外面的世界之間。
他臉上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平靜,目光平靜地落在鄭儀身上。
“鄭研究員,麻煩你稍微留一下。”
鄭儀一愣。
趙波也聽到了,轉過頭,眼神中帶著詢問。
“秘書長?”
鄭儀有些不解。
“李書記剛結束會議,聽說你之前深入基層一線,掌握了不少鮮活情況。”
周正的聲音不高,穿透雨聲卻異常清晰。
“書記想抽點時間,跟你這個年輕同志聊聊,聽聽來自最前沿的聲音。”
李書記?
李天為?!
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意志卻籠罩整個澤川的,入常的市委書記?!
他要見我?
鄭儀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冰冷的雨水激了一下!
羅教授和老李乘坐的車子已經滑入雨幕。
趙波看著鄭儀,又看了看周正。
“小鄭,周秘書長叫你,你就去吧。”
趙波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我和老李他們先回酒店。”
車門關上。
趙波的車也駛離了門廊。
只剩下鄭儀一人,站在空曠奢華的門廊下,面對著陰影中的周正。
雨水的聲音更大了,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這嘩嘩的喧囂。
周正沒有再說多余的話,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轉身走向會所內部另一條通道。
他的步伐沉穩有力,皮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晰的回響。
鄭儀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濕氣的冰冷空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
李天為……
他要見自己?
一個小小的調研員?
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聽聽情況”。
鄭儀不再猶豫,邁開步子,跟著周正那道挺拔而充滿壓迫感的背影,走進了會所深處那條燈光幽暗、鋪著厚厚地毯的通道。
門廊外的暴雨聲被厚厚的隔音門迅速隔絕,只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通道的盡頭,是一扇沒有任何標識、低調厚重的木門。
周正停下腳步,沒有敲門。
他只是側過身,對鄭儀微微頷首。
“書記在里面等你。”
鄭儀的手心微微沁出汗。
他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那扇門。
一股沉靜、厚重的氣息撲面而來。
沒有豪華辦公室的宏大壓迫感,這里更像一個精心設計的私人茶室。
空間不算大,三面是整面墻的書柜,塞滿了各類書籍,從厚重的理論典籍到文學歷史,甚至還有幾排外文原版書。
一面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墨綠色天鵝絨窗簾遮住了一半。
房間正中,是一套簡潔的中式茶海和兩張寬大舒適的單人沙發。
空氣中彌漫著頂級普洱的陳香和一種老式實木家具特有的、讓人心神寧靜的氣息。
一個穿著深色羊絨開衫的身影,背對著門口,站在那半開的窗簾前,正望著窗外暴雨如注的夜景。
他的身形挺拔勻稱,沒有一般官員的臃腫感,反而透著一種內斂的力量。
“書記,鄭儀同志到了。”
周正的聲音在鄭儀身后響起,恭敬而簡短。
“嗯。”
窗前的身影應了一聲,緩緩轉過身。
正是李天為。
這位執掌澤川、躋身省委常委的市委書記,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些。
面容清癯,額頭飽滿,眼角有細密的皺紋,眼神卻異常銳利清明,像能穿透人心。
沒有一般大員常有的那種深沉威壓感,反而像一位學識淵博、久經風浪的長者。
“坐吧,小鄭同志。”
李天為的聲音不高,帶著一點長輩特有的溫和沙啞,卻也清晰有力。
他隨意地指了指茶海對面的沙發,自己也走到主位的沙發坐下,將那副眼鏡輕輕放在紫檀木的茶海上。
周正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房間里只剩下鄭儀和李天為兩人。
窗外暴雨嘩嘩的聲響被精密的隔音玻璃濾掉了大半,只剩下低沉的嗡鳴,更顯得室內靜謐。
“嘗嘗這個茶,老王去年托人給我帶的,說是南云勐江的老樹料子。”
李天為動作嫻熟地開始洗茶、溫杯、注水,姿態從容優雅,仿佛真是一位待客的老師。
“老師他……還好吧?”
鄭儀在沙發上坐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恭敬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