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最后一段跨海大橋,濕潤的海風裹挾著淡淡的咸腥味,從微開的車窗縫隙灌了進來。
視野驟然開闊。
深藍色的海水鋪展到天際線,白色的海鷗在浪尖盤旋。
海岸線蜿蜒,點綴著新建的觀景步道和幾處造型別致的白色帆船碼頭。
遠處,依稀可見成排的深藍色大跨度現代化廠房,整齊排列在海岸旁,巨大的龍門吊臂高聳入云,在陽光下反射著金屬冷光。
車子駛入市區。
道路寬闊,新栽的行道樹修剪整齊。
兩側的住宅區多為近年建成的多層和小高層,外墻顏色明快,陽臺整潔。
街角的社區公園里,穿著鮮艷運動服的大媽們正伴著音樂跳廣場舞,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媽媽笑語晏晏。
路口等紅綠燈的行人,衣著雖不算新潮,但也干凈得體,臉上不見愁苦,透著一種沿海小城特有的、不算富足卻安穩知足的神情。
鄭儀看著窗外。
這是他第一次來臨海。
印象中那些灰暗破碎的、被瞬間抹去的“網絡片段”,與現實里這幅整潔有序、甚至帶著點欣欣向榮的城市面貌,產生了強烈的割裂感。
這分明是一座建設得不錯、人民看起來也安居樂業的濱海城市。
臨海市政府的接待同樣透著這種溫和的“舒適感”。
沒有明州那樣的宏大排場和高規格盯防。
接待調研組的是位笑容樸實、說話帶著本地口音的常務副市長,姓于。
他穿著普通的夾克衫,握手很有力,聲音洪亮。
“歡迎羅教授和各位省里領導!咱們臨海小地方,條件有限,但一定盡力把各位照顧好!”他態度熱情卻不諂媚。
下榻的酒店也不是富麗堂皇的五星級,而是一家緊鄰海邊、新開業不久的四星級,海景房視野極佳。
于副市長在車上介紹情況,也顯得很“實誠”:
“我們臨海啊,靠海吃海,傳統產業就是些輕工紡織、機械加工,還有些港口物流。這幾年,大環境不好,日子確實有點緊巴。”
他嘆了口氣,很自然。
“那些老國營廠子,轉制過來的,包袱重啊!我們也是想方設法,幫著續點‘血’,引進點新項目,慢慢熬著轉型升級嘛!”
他指著車窗外掠過的那些現代化廠房群:
“那邊是港口的臨港工業區,引進了幾家不錯的海洋裝備企業,算是新動能。咱們也在努力搞旅游、搞電商,總得給老百姓找新飯碗。”
這番話聽起來很接地氣,坦誠問題,也展示了努力的方向。
晚上的工作餐也很“家常”。
就在酒店的海鮮餐廳,食材新鮮,做法保留了原味。
沒有刻意追求昂貴稀缺,多是本地產的海魚、貝類和時令蔬菜。
于副市長和幾個作陪的局長也都健談,聊本地風物人情多,談工作數據少。
一切都很“正常”,透著一種“我們盡力了,雖然有問題,但都在想辦法”的務實感。
然而,鄭儀卻從這份“正常”里,嗅到了更深的東西。
飯后,回到房間。
鄭儀沒有休息。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推開窗。
夜晚的海風帶著涼意撲面而來,遠處港口的燈光和船影在深藍色的夜幕下閃爍,像浮在海上的一片星火。
“于副市長口中的‘續點血’、‘慢慢熬’,指的是什么?”
鄭儀拿出手機,再次嘗試搜索。
“臨海市恒力機械廠工資”。
這是他記憶里那個被刪帖中提到的一個廠名。
結果頁依然干干凈凈。
只有幾條關于恒力機械廠參加某個行業展會的舊聞,還有幾條不知名招聘網站的招聘信息,寫著“待遇優厚”。
他又試了幾個曾經在網絡上曇花一現的關鍵詞:“濱海新區討薪”、“碼頭工人拖欠”……
頁面顯示:“未找到相關結果”,或是一些毫不相干的官方報道。
那片深沉的海面下,仿佛潛藏著巨大的旋渦,能無聲無息地吞噬掉所有試圖浮出水面的聲響。
他轉身,從公文包里抽出羅教授單獨給他的那份厚厚內參,翻到“臨海市”部分。
目光鎖定在幾行冷冰冰的數字和描述上:
臨海市規模以上工業企業“虧損/微利/停產半停產”狀態占比(2023年):41.3%(標注:含大量歷史負擔重、靠政府補貼/倒貸維持的“僵尸企業”)
臨海市青壯年勞動力(16-45歲)流出率(近三年均值):16.8%(全省均值:9.3%)
備注:存在“勞務派遣公司”或“就業合作社”數量異常增多現象(具體待查)。本地人社系統相關信訪及投訴登記數量(關于工資拖欠、社保斷繳等)被“調解”比例畸高,立案率偏低。
僵尸企業比例超過四成!
青壯年流失率是全省平均的近兩倍!
關于勞資糾紛的投訴被“調解”掉了!
這些冷冰冰的數據,與這座表面上干凈整潔、人民“安居樂業”的海濱城市,形成了令人窒息的矛盾。
于副市長口中的“慢慢熬”,聽起來合情合理,背后掩蓋的,卻可能是數以萬計掙扎在底層、甚至被某種“機制”捆綁吸血的工人。
那些整齊漂亮的現代化廠房群(臨港工業區),真的是臨海的未來新動能?還是另一批靠“輸血”維持、將來也可能變成“僵尸”的新包袱?
還有那些如同幽靈般在網絡上出現又瞬間消失的控訴……
它們被誰抹去的?
是市里某個部門?還是……控制著“勞務合作社”的手,已經具備了在網絡空間里抹除聲音的能力?
鄭儀望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大海。
臨海的暖風里,裹挾著看不見的腥味。
是魚腥味,還是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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