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名字,在他從省里回來后,就已出現在幾個關鍵的電話“通氣”里。
根子在市經貿委,之前跟的線,是市委那位對青峰“過去做法”頗有微詞的領導。
讓他來當這個縣委副書記,坐鎮協助書記工作的二把手,什么意思,不而喻。
省里安排了他冷治上來,市里派個“眼睛”來盯著。
意料之中。
“知道了。”
冷治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請王書記再稍等五分鐘。”
他放下電話,沒有立刻起身。
目光落在面前攤開的文件上,一份關于徹底重構青峰礦山安全生產監管體系的草案。
筆尖懸停在幾行文字上方,似乎在進行最后的凝思。沒有猶豫,他快速在上面做了兩處關鍵的、更趨強硬的修改。
然后,他合上文件夾,將它壓在一摞還沒看完的報告下面。
桌上的其他文件也被他看似隨意地整理了一下,剛好擋住了那份關鍵草案露出的一角。
做完這些,他才按下桌上的應答器:
“小孫,請王書記過來吧。”
“好的,冷書記。”
片刻,門外傳來腳步聲。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
秘書小孫引著一個人走進來。
來人約莫五十出頭,身材不高,略顯富態,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色西服,沒打領帶,襯衣領口隨意地松開一粒紐扣。
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既不顯得過分熱情也不至于疏離的笑容。
“冷書記!您好您好!”
來人快步上前,伸出雙手,笑容可掬。
“王立群,從今天起就在您領導下開展工作了!”
他的動作幅度很大,語氣熱絡,帶著一種刻意的熟稔。
“王書記,歡迎歡迎!”
冷治站起身,伸出手與他相握。
他的手干燥,沉穩有力。王立群的手則微微有些溫濕,握手的力道顯得很足。
“坐。”
冷治松開手,指了指對面的沙發。
王立群依坐下,腰背挺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笑容依舊飽滿:
“早就聽說冷書記雷厲風行,魄力十足!這次礦難,要不是您頂住壓力力挽狂瀾,青峰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能在您這樣的領導身邊學習工作,是我的榮幸!”
開場白很漂亮,熱情洋溢,且點出了冷治的“功績”。
冷治的臉上沒什么笑意,只是淡淡地點了下頭:
“職責所在。王書記在經貿口經驗豐富,相信一定能給青峰的發展帶來新的思路。”
他沒有坐回辦公椅,而是走到旁邊的單人沙發,在王立群側前方坐了下來,這個位置,目光可以很自然地落在對方身上。
“初來乍到,情況還不熟悉。”
王立群搓了搓手,姿態放得很低。
“以后工作上的事情,還要請冷書記多指點。咱們縣里現在……百廢待興,最需要的就是班子的團結和共識啊!”
“共識?”
冷治端起秘書剛送進來的茶,沒喝,只是看著杯口裊裊升起的熱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
“只要方向是對的,共識自然就會形成。”
王立群臉上的笑容似乎滯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如常:
“那是那是!方向是根本!冷書記高瞻遠矚!我剛在路上聽了幾位同志說了常委會的精神,大家都很振奮!都表示要堅定不移地貫徹執行!”
他身體微微前傾,像是在套近乎:
“對了,冷書記,鄭儀同志現在……?”
他看似隨意地提起這個名字,眼神卻飛快地在冷治臉上掠過。
“鄭儀同志在省里有更重要的任務。”
冷治的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青峰這一課,是他用代價換來的深刻教訓。省里希望他能站在更高的層面,把這些經驗教訓提煉總結,對全省都有警示意義。”
他沒有給鄭儀任何負面的評價,反而將他的離開提升到了“總結全省經驗”的高度。
同時,也很隱晦地指出,鄭儀如今所處的層面,已與青峰不同。
王立群眼神閃爍了一下,連連點頭:
“對對!鄭儀同志貢獻很大!貢獻很大!”
冷治將茶杯輕輕放在面前的茶幾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
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王立群,那目光沒什么鋒芒,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重量:
“王書記,青峰現在最需要什么?”
王立群一愣,隨即笑道:
“當然是團結一心,重振……”
“是規矩!”
冷治打斷他,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
“是用鐵的手腕把陳縱時期留下的各種‘彈性空間’徹底堵死!是把鄭儀同志打下的基礎夯實、砸牢!”
他的目光牢牢鎖住王立群:
“是要讓每一個拿著青峰人民賦予權力的人,都明白一個道理,亂伸手,必被抓!瞎作為,必被究!”
王立群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了,他下意識地避開冷治的視線,拿起自己那杯茶喝了一口,掩飾著臉上的不自然。
“冷書記說得太對了!”
他放下茶杯,試圖重新找回節奏。
“這點我絕對支持!必須嚴明法紀!”
“不是支持誰的問題。”
冷治的語氣依舊沒什么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這是青峰目前唯一的出路。”
他站起身,走向辦公桌。
“你剛來,先抓緊時間熟悉縣情。特別是那幾個被礦難影響重大的鄉鎮,民生恢復的進度、群眾安置的情況、礦山后續的監管……都是當務之急。”
他拿起桌上那份被壓在下面的草案復印件,遞了過去。
“這份草案,你拿去看看。關于安全生產監管的重構,里面有些初步想法。盡快把你的意見反饋給我。”
王立群趕緊站起來雙手接過:
“好的冷書記!我一定抓緊學習!”
“下周,會有一個具體的分工安排。”
冷治最后說道,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件日常瑣事。
“你先去忙吧。”
王立群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再說點什么,但冷治已經轉過身,拿起另一份文件看了起來,那姿態明確地表示了送客的意思。
“……好的,冷書記,那我先出去了。”
王立群只好把話咽了回去,拿著那份草案,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轉身走了出去。
門被輕輕帶上。
辦公室里重新恢復了寂靜。
冷治站在原地沒動,目光落在王立群剛才坐過的地方。
沙發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對方身上并不熟悉的香水味。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扇縫隙。
二月的寒風立刻裹挾著細碎的雪粒子灌了進來,吹散了空氣中那點令他感到不適的氣息。
窗外,縣城的輪廓在初春微暗的天光里鋪開,遠處還能看到被積雪覆蓋的礦山輪廓。
那里曾是鄭儀押上前途拼死點燃火把的地方。
現在,這火炬傳到了他冷治手里。
一個空降的、帶著某種“觀察”或“制約”使命的副書記?
在青峰這條只能前進、沒有退路的荊棘道上,任何擋路的東西,他都不會留情。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