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一時陷入沉默。
鄭儀的手指在清單上有節奏地輕敲,眼神深不見底。
終于,他開口,聲音異常平靜:
“你估算過阻力嗎?”
“評估過。”
沈文瀚挺直腰背。
“阻力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某些市領導打招呼的項目;與本地建筑商有復雜利益糾葛的;以及打著‘發展大局’旗號強壓下來的面子工程。”
他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
“但我覺得,最關鍵的阻力,不在外面,而在于我們自己敢不敢動真碰硬。”
鄭儀笑了笑,他重新戴上眼鏡,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鎖定沈文瀚:
“你自己扛得住?”
“扛得住!”
沈文瀚的聲音斬釘截鐵。
“有您和陳縣長坐鎮,有組織部冷部長把關,有林部長他們的輿論支持,我有這個底氣!財政局的錢袋子,不能再裝這些爛賬!”
鄭儀看著眼前這個眼神堅定、腰背筆直的沈文瀚,胸口突然涌起一股久違的暖流。
沈文瀚變了。
不再是那個在政研室伏案寫材料時字斟句酌的文弱書生,不再是那個在交通局賀錚身邊處處留有余地的“潤滑劑”。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敢于直面財政積弊、主動捅馬蜂窩的斗士!
這蛻變,不正是自己一直以來所期待的嗎?
鄭儀摘下眼鏡,唇角上揚。
“文瀚啊……”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欣慰。
“知道我現在在想什么嗎?”
沈文瀚微微一怔,沒想到鄭儀會突然這么問。
他抿了抿唇,試探著回答:
“書記是擔心……動這些項目會牽出太大動靜?”
鄭儀搖頭。
“我在想……”
“半年前,你剛來財政局報到時,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沈文瀚的思緒被猛地拉回那個雨天,鄭儀站在走廊下,正在跟冷治說著什么。
見他來了,轉頭看過來。
他記得自己當時仍有些緊張,說的第一句話是:
“書記,我怕……怕擔不起這副擔子。”
“我記得。”
沈文瀚喉結滾動了一下。
“我說……我怕。”
“對。”
鄭儀笑了,那笑容是發自內心的欣慰。
“怕擔子太重,怕做不好。”
他站起身,繞過寬大的辦公桌,走到沈文瀚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現在呢?這份‘僵尸項目’清單,可是比財政日常運轉難上百倍的硬骨頭!涉及多少關系網?多少人的利益?多少人會跳出來阻攔?你比我都清楚!”
“但你來了。”
鄭儀的手掌在沈文瀚肩上用力一壓。
“主動來的!半夜一點半!帶著完整的方案!”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近乎驕傲的力度:
“這才是我鄭儀要的財政局長!不是賬房先生!不是傳聲筒!而是敢碰硬、敢擔責、敢為青峰未來闖關奪隘的先鋒官!”
沈文瀚的眼眶瞬間發熱,他深吸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
鄭儀極少這樣直白地表達贊許,這份認可比任何嘉獎都更讓他心潮澎湃。
“書記,我……”
“不用多說。”
鄭儀揮手打斷他,轉身回到座位,動作利落地抽出鋼筆。
“方案很好,我全力支持!”
他翻開沈文瀚帶來的文件,在首頁空白處龍飛鳳舞地簽下“同意實施”和自己的名字,然后蓋上筆帽,發出一聲果斷的脆響。
“明天上午,你拿著這個去找冷治。他會牽頭成立專項工作組,組織部、紀委、審計全程跟進。”
鄭儀的語速很快,帶著戰場指揮官般的決斷。
“遇到阻力,直接報我!哪個部門不配合,我親自去‘協調’!”
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沈文瀚:
“但有兩點,你必須牢記。”
“第一,依法依規。每一筆資金追繳,每一份合同終止,都必須經得起審計、經得起歷史檢驗。我們是要干事,不是要整人。”
“第二,”鄭儀的聲音陡然加重,“注意安全。動這些奶酪,有人會狗急跳墻。從今天起,財政局所有重要材料必須留痕備份,你本人也要提高警惕。”
沈文瀚重重點頭:
“我明白!”
“去吧。”
鄭儀再次拿起保溫杯,卻發現已經空了。
他搖搖頭,臉上露出一個罕見的、輕松的笑容。
“回去休息。接下來……有的忙了。”
沈文瀚合上文件,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他突然轉身:
“書記,謝謝您的信任。我……我不會讓您失望。”
鄭儀沒有抬頭,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快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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