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珠和趙曉倩認識四年了。
倆人一起住過小兩居,單身公寓,還住過影視基地三百塊錢一個月的單間。
在艷陽天一塊躺著曬過太陽。
在暴雨里一起撐過一把快被狂風吹歪的傘。
在沙漠中一起并肩看過漫天繁星。
新年里相對許下過新年愿望。
倆人相識的歲月著實算不得長,但一同走過的風風雨雨數不勝數。
什么樣子的她,趙曉倩都見過。
她也自詡趙曉倩這個笨蛋的什么樣子她也都見過。
可唯獨此時此刻她的樣子,南珠沒見過。
眼淚懸在眼尾,唇角下彎,唇瓣因為用力被咬出的血珠,隨著控制不住的力道越來越重。
伴隨著眼淚驟然滑落,血珠往下,緩慢的滑落一行。
可憐到南珠眼淚在下一秒奪眶而出。
南珠見不得趙曉倩哭。
但也篤定趙曉倩見不得她哭。
但倆人都沒動彈,就這么靜靜的對視也對峙。
南珠抬手把眼淚從臉上抹掉,盯著她強硬又尖銳并且半點不磕絆的繼續。
“你在邊境城的三個月,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么,但我可以篤定,你度日如年,且不止一次想殺了余懷周。之所以沒動手,只能是因為在那座城市里,只有依附他才能讓你活下來,你不是心甘情愿。”
“趙曉倩,這樣了,你為什么要追問和在乎余懷周的死活。”
“他是個必死的人。”
話音落地。
趙曉倩的眼淚再次決堤了。
南珠本被酸水泡著的心臟,突然猛烈的縮了下。
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悄無聲息的鉆入腦海。
她在念頭越來越濃烈時強自壓下,牙冠緊縮繼續。
“邊界城誰都有可能茍活在世上,大不了去個不要身份證明的地界,活成個下水道的老鼠,這輩子都見不得光。”
“可唯獨余懷周不行。”
“境外和邊界城開戰那天,要余懷周命的人就不止是境外了,是全球,他家族為他在全球各地各個國家烙下的身份信息,從前是保護傘,開戰日起,不是保護傘,是催命符!”
“趙曉倩,我都清楚的事,你不要告訴我你不清楚。”
“這個世界容不下邊界城,更容不下代表了這座城的城主余懷周。”
“邊界城沒有勝算,余懷周遲早要死。”
“你不要告訴我他死了,城內的人百分百活不成。你走之前,仗是在邊界線小規模的打,你走后,邊界城不停的拋下一座又一座城池,那個地早就亂成一鍋粥了。他死了,你怎么能知道城里的人不會看清楚這世上的神不過是口口傳說,壓根就不存在,想著逃亡,在亂世里給自己掙一條活路呢?”
“人來世上一遭不易,即便是殘疾人還想活,那些鮮活的生命,你又怎么不知道他們不想活?”
“不要用什么余懷周的生死關乎了邊界城數百萬條命來搪塞我。”
“告訴我。”南珠再度抹下往下掉的眼淚,哽咽道:“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在乎和追問余懷周的命……”
問題是南珠拋出去的。
無論如何都要趙曉倩回答的也是南珠。
問到最后,南珠突然有點不敢聽趙曉倩的理由了。
她換了一句,“在邊境城的三個月,到底……”
趙曉倩打斷,“我在邊境城距離死亡最近過兩次。”
她始終看著南珠的視線移開微微下垂。
靜靜握著長凳的手松開抬起。
越過黑發,輕輕擦拭臉上的淚水和唇瓣下落的血跡。
聲音打顫,輕到像是氣音,但卻真的開口開始告訴南珠了。
她在邊境城的三個月發生了什么。
“第一次的時候。”趙曉倩偏過去的身子變正。
手掌重新覆在長凳子上。
重新看向遠處嬉鬧的臉抬起。
恰好一陣風吹過。
將她的長發朝后吹拂,完整的漏出臉。
趙曉倩的眼睛瞇了起來,目光瞧著是在看人群,但因為恍惚太重。
隱隱的,更像是在越過人群看些別的。
“第一次的時候是在城洞,那會他想讓我去和秀蓮爭家主夫人,我不愿意,全城人在他的授意下對我全是惡意,打砸我住的院子,朝里面放老鼠和本該冬眠的蛇。”
“我從城洞里跳進了護城河,想去境外搏一搏,試試看能不能想辦法和你聯系上,讓你來接我。后來想想,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就這么在零下三十度的天跳進河里去了。”
“現在我知道我哪來的膽子了,他給的。”
“因為我篤定他不會讓我死,充其量只是嚇唬我。否則進屋里的不會是爬行都費勁的冬眠蛇,地窖里放著的御寒褲不會是我的尺碼,鞋子更不會是,他只是想嚇唬著讓我……”
趙曉倩嘴巴蠕動片刻,低語道:“陪他一段時間,不管是心甘情愿,還是心不甘情不愿,能常常的出現在他面前就足夠了。”
她手抬起覆在心臟下方的位置,“這條手術疤痕便是在那次留下的,我一道。跳下河里救我,跟著中毒,導致全身換血數次的他,同樣有一道。那次后,他放棄了,和秀蓮舉行遲來的成婚禮,我終于有了可以對話的人,能在邊境城隨意走動,跟著被動的知道了更多關于那座城里城主的故事。”
“第二次……”趙曉倩突然停了。
幾秒后,啞聲接著往下說,“第二次的死亡來的遠比第一次要慢太多,帶給我的恐懼卻遠盛突如其來的第一次。因為主導者不是他,是他的發妻秀蓮。”
“當時那個黑黢黢的槍口,距離我的眉心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我甚至能聽見安拆往下扣動扳機的聲響。”
“在此之前,所有能用的求生手段,我都用盡了,我真的以為我要死了。”
“再后……”趙曉倩長睫毛顫動了瞬,輕輕的說:“我面前出現了走馬燈。”
“短短三秒鐘,我的人生快速回放了一遍,眼前出現了一張臉。”
南珠的手掌在趙曉倩說到第二次時便握緊了。
她呼吸微窒,啞聲追問,“是誰?”
趙曉倩沉默許久,說實話,“是他。”
那次醒來,余懷周發現趙曉倩像是以為她死了。
這種結論一直下到二人談話結束。
但其實不是。
她在余懷周說起——人死前,會走馬看花,遺憾將無限放大,你的遺憾是什么時。分清了現實和夢境,告訴余懷周,她若是死了,最大的遺憾是不能落葉歸根。
這種遺憾有,且撕心裂肺。
但到子彈射出的剎那,趙曉倩眼前浮現出一張人臉。
余懷周的臉。
最初閃過的是在京市之前的小三室里,他掐著腰,烏黑濃密的發亂糟糟的蓬松著,唇角要翹不翹。
后來定格的是他和秀蓮成婚禮那天,坐在轎攆上的臉。
皇冠華服加身,尊貴華麗到仿若神明。
且身邊明明白白的坐著他的伴侶,卻空洞到像是沒了靈魂。
他臉上無淚,趙曉倩卻好似看到了他滿臉的淚水。
趙曉倩看著遠處人群的眼睛再度垂下,從回來后第一次從口中吐出他的名諱,“是……余懷周。”
“南珠。”趙曉倩再說句實話,“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趙曉倩極少會在別人身上看到她的影子。
哪怕是秀蓮。
那個長相和她相似,氣質相似的家主夫人。
但卻在邊境城那段時間,從余懷周身上看到了。
身邊親友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