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瑞王府。
天氣陰陰沉沉的,剛從西郊大營回來的瑞王大步走進了家門,迎面見到一襲赭色錦衣、張揚如烈火的衛烜走過來時,不由得叫住了他。
“你要去哪里?”
衛烜看了他一眼,不耐煩地道:“隨便走走。”
瑞王皺眉,說道:“現下正是多事之秋,你需得收斂的時候,可別犯了皇上的忌諱。”現下的皇上可不是兄長,而是變成了侄子,雖然瑞王心里惆悵,不過也收斂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般行事沒個顧忌。
衛烜嗤笑一聲,“你放心,再過段日子,我便會將兵符上交給皇上,屆時我要去哪里,他不會再干涉。”
瑞王聽得愣了下,然后目光有些復雜,半晌方道:“你是不是想去明水城接壽安他們母子倆?再過些日子罷,現在新帝上位,京城里還不安生,他們母子倆回來,反而危險。”
衛烜不由得皺起眉頭,他心里自是明白,所以這段日子一直在忍耐,縱使思念如狂,為著他們母子倆好,他不敢輕易流露出什么。
終于,衛烜再度開口時,聲音堅定起來:“明年三月之前,我必須要去接他們!”
瑞王想了想,到了明年三月,一切應該已塵埃落定,京城的局勢會明朗起來,他們母子倆回來也不甚要緊,便不再說什么。不過見衛烜仍是往外走,他又問了一句:“去哪兒?”
“進宮。”
瑞王跟著走了兩步,又嘆著氣停下來,只是看著那道頎長挺拔的身影有些失神。
什么時候,這個兒子已經長得和他一樣高,身影變得沉穩而從容,如同鳳凰涅磐般,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甚至有膽子做下那等事情。
只是,若他不動手,便是他死!
那時的他,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才能狠得下心呢?
瑞王閉了閉眼睛,將那股酸澀難受的心情壓在心中。
他從未想過,原來皇兄多年如一的疼愛,到頭來卻從未想過給烜兒一條活路,皇兄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最后卻是要帶著烜兒一起離開的,要給新帝一個不受制掣的局面,忌憚著烜兒掌握的一切。而他的兒子,為了避開新帝的猜疑,選擇了將兵權上交。
瑞王從來不覺得自己傻,可是這回卻覺得自己傻得厲害,心里止不住地疼痛,不由得仰起臉,怕眼淚會不受控制地流下。
其實,這樣已經很好了,至少這個他都舍不得傷害的兒子在那場斗爭中好好地活下來。等到春天,兒媳婦和孫子回來后,兒子會振作起來的。
*****
衛烜從太極殿出來,看向京城陰沉的天空,想著此時的明水城,怕是已經下雪了吧。
等到春天,他會親自去接他們母子倆回來。
“世子殿下請稍等。”
身后傳來了內侍特有的尖利的聲音,衛烜回首看去,卻見現在已經榮升太極殿大總管的徐安抱著一件石青色刻絲鶴氅過來,笑呵呵地遞給他道:“世子,天氣冷了,眼看就要下雪了,這是皇上賞給您的鶴氅,讓您保重身子。”
衛烜目光微閃,在周圍宮人的注視下,將之接了過來,淡聲道:“有勞皇上惦記了,我這就去謝恩。”說罷,大步往太極殿走去。
等衛烜再次從太極殿出來,京城便流傳起了瑞王世子深得皇上信任的話。
皇后孟妘聽完夏裳說完皇上今兒午時賞賜了瑞王世子一件鶴氅時,沉默片刻,方淡淡地道:“本宮知道了。”
夏裳抿嘴一笑,便不再多。
****
慶豐元年春,天氣回暖時,阿菀辭別了明水城的朱夫人、趙夫人等人,在侍衛的護送下,帶著兒子和父母離開了明水城,往京城而去。
時隔五年,阿菀再次回到了京城。
當車隊到達京城十里外的遠心亭時,遠遠地便傳來了一陣馬蹄聲。
正坐在母親懷里歡快地啃著包子的長極小朋友聽到外面的動靜,好奇地探頭看向車窗,卻不想車窗被人打開了,然后是馬車旁,一個坐在高頭駿馬的赭色錦袍的男人探手進來,將他們母子倆一起抱到了馬上。
被母親緊緊抱著的小長極不僅沒有被嚇到,反而哇的一聲叫了起來,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特別是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馬上,更是興奮得直接扭身摟住了那男人的脖子,叫道:“長極騎馬馬,棒棒噠~~”
衛烜將他拎起來,父子倆面對面,冷著臉道:“叫爹!”
長極眨巴著眼睛,然后萌萌地喊了一聲爹,繼續伸爪子摟著他不放,叫道:“爹爹,騎馬馬,快快的~~”
衛烜不耐煩應付這討債的兒子,將他扔給了旁邊旁邊騎坐在馬上的路平,然后一扯韁繩,摟著懷里的人就這么走了。
風在耳邊呼呼地吹著,阿菀將臉埋在他胸膛上,忍不住捶了他一記,“你干什么啊?”
她的聲音消失在風里。
摟著她的男人只是收緊了臂力,用他身上的披風裹緊了她,讓她安安穩穩地待在他懷里。
馬上的風很大,刮得她臉頰有些生疼,只好將臉埋在他懷里,雙手緊緊地摟住他的腰,呼吸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縱使在顛簸的馬背上,只要這個人在身邊,依然讓她感覺到一陣安穩,緣于一種心靈的穩定。
無論歲月如何變遷,只要他在身邊,她便能變得從容而安定。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風聲終于停下來了,她從他懷里探頭,便見他們已經到了一處廣闊的平原處,從遠處可以看到那延綿不斷的青山、還有山下流過的河流,遠山如黛,河流如匹練,和風吹過,腳下的蘆葦一層層蕩開,有一種“天似穹廬、籠蓋四野”之感。
她只看了一眼,便被人捧起臉,然后是那人熟悉的氣息攫取了她的呼吸。
直到他戀戀不舍地將快要窒息的她放開,依然一遍又一遍地舔吻著她的唇瓣,低首看著她的目光深邃而瘋狂,帶著深沉的悸動,再一次將她緊緊地納入懷里。
“阿菀……”他的聲音低沉而壓抑,“事情都過去了,以后不會再讓你擔心了。他……他死了,是我推動的……”
他的語氣初時有些不穩,但到最后時已經恢復了堅定。
縱使為了她,他也要讓自己好好活著。上輩子他們有緣無份,這輩子他定要他們緣定終身。
阿菀聽得心驚,雖然只是寥寥數語,但仍是可以想象當初他被困在皇宮的那一個月,是如何的艱險。
她心里有些難過,忍不住緊緊地摟住他的腰,將臉靠在他懷里,給他無的安慰。
衛烜沉默了會兒,終于抱著她翻身下馬,然后將馬丟到一旁,牽著她的手,神色柔和地望著她,問道:“阿菀,你要不要去走走。”
阿菀看他,發現以往總是不經意間浮上他眉稍的陰翳郁氣不知不覺消失了,整個人變得明朗而柔和,雖然看著她的眼神偶爾還是有些異樣的瘋狂感覺,到底比以往好多了,顯而易見,新帝登基后,讓他如同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懸在腦袋上的刀被放下一般。
阿菀看著也很高興,喜歡他如此明朗輕快的模樣。
她笑盈盈地道:“我不想走,我們什么時候回去?”然后不免埋怨他一句,“爹娘和長極都在車里呢,你就這么將我帶走了,連岳父岳母都不見一面,若是傳出去,未免讓人覺得你行事輕狂。”
衛烜啞然,他先前見到她時太激動了,以致于腦袋發熱,直接扛了她就走,還真是將康儀長公主夫妻給忘記了。不過這種話不能說,便一副自信的模樣道:“你放心,周圍沒有其他人,那些護衛都是我的人,不會說出去的。”
阿菀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這男人總是這樣,“不過還是回去吧,指不定京里的父王也等著呢。”
“他才不會管我們,只是等那討債的罷了。”
“喂!”阿菀瞪他。
“好好好,是長極。”他又嘀咕了一句,“那個沒眼色的小鬼,看著依然討厭!”
阿菀先是瞪他,瞪得他再次改口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
衛烜是什么性子的,她自小便知道了,既然答應了她,便會做好。不是她自夸,長極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孩子,很容易招人喜歡,加上他那股黏人勁兒,怕沒有人能拒絕。所以這次回來,她并不擔心長極會如何,只擔心他這當爹的因為那些心結做得太過份,傷了長極的心。
不過現在見他因為自己生氣而忍氣吞聲,心里變得軟軟的。
“阿烜,風太大了,我有點冷,回去吧。”阿菀換了個借口。
果然,這次衛烜沒有再逗留,將她抱到馬背上,自己翻身上馬,將她擁入懷里用披風密密地裹緊后,一拉韁繩,朝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京城的天空清澈而明亮,而遠處的遠心亭旁的車隊依然等候在那里,并沒有因為某人的親自到來啟程,原因便是小家伙不答應,要在這里等他娘親。
“長極,你爹自己跑去玩了,不聽話,長極可不要學你爹!不如長極先和祖父回去吧,祖父給你準備了好多好吃好玩的!”
“不,等娘親!”小家伙堅定地握著拳頭道。
“長極,你不喜歡祖父么?”
“喜歡,可是,要等娘親!”
“長極……”
“等爹!”
“……”
瑞王看著仿佛和兒子一個模樣兒搗鼓出來的孫子,看他古靈精怪又熊熊的樣子,頓時淚流滿面。
不會又來一個熊孫子吧?166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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