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太后的寢宮又安靜下來,只有宮人走動時衣裾輕輕晃動的聲響。
很快地,太醫們輪流為太后請完脈,又用眼神飛快地交流一翻,便由太醫院的醫正——阮醫正出列道:“皇上,臣等已為太后娘娘請過脈,太后娘娘身子并無大礙,只是郁結于心,不利五臟,鳳體日漸衰弱,須得好生休養,讓她開懷方可。”
文德帝皺眉,并不愛聽這種似是而非的答案,作為皇帝,他自己也知道作太醫的自有一套保命準則,輕的要往重上說,重的要往生死大關上說。如今說這種似是而非的話,可聯想的空間極大,且進退皆有借口。
他的眼神慢慢地冷下來,淡聲道:“朕不想聽這種似是而非的話,只想問太后娘娘的身子如何,能否邁得過這坎。”
以阮醫正為首的太醫們紛紛下跪,直呼臣有罪。
“閉嘴!”文德帝終于氣得將手中的茶盅擲落地上。
清脆的瓷器碎裂的聲音讓整個仁壽宮安靜下來,宮人們的呼吸都變輕了。
太子正欲上前說話,被一只滲上了水漬的柔軟小手拉住了手,讓他的呼吸微窒,原本到嘴的話便頓住,身體也倏然變得僵硬。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兒,頎長的身段遮擋住了身后女人的身影。
最終,身后的女人的存在戰勝了心中那種對皇父的敬重,讓他垂下眼瞼,沒有任何動作。
仁壽宮一時間安靜得可怕。
就在這種安靜中,門口響起了一個輕悄的腳步聲,然后是一個內侍在門口小聲地稟報道:“皇上,江貴人求見。”
殿內無聲。
那內侍躬著身子僵在門口,一時間冷汗濕了里衣,身形都有些發顫。
江貴人是去年新進宮的美人,人美性子也伶俐,極得文德帝寵愛,很快便從眾多才人中被升為了貴人,據聞近日有可能會將她的份位再升一升,指不定會得一個妃位,在皇宮里風頭無兩。且因鄭貴妃這段時間病重,不僅年華逝去、容顏漸老,雖有貴妃之位卻無貴妃之尊,更不用說早就失寵的皇后及那些年華老去的妃子們,這皇宮里反而一時間成了那些年輕的低份位嬪妃們的天下。
此時深夜,江貴人突然來到了仁壽宮求見,雖不知道她是如何探得帝王行蹤,又如何得知仁壽宮的事情,不管她此時是特地過來刷存在感的,還是利用太后生病想要加重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卻未料到此時文德帝因太后病重比想象中的嚴重,心中正不愉快,竟然直接撞了上來,后果可想而知。
半晌,仁壽宮里響起了皇上冰冷而無情的聲音:“拖下去,杖責二十。”
一時間,仁壽宮仿佛更安靜了,只剩下眾人輕淺的呼吸聲。
作為一位后宮貴人,竟然被皇帝親自開口杖責,不僅臉面都丟盡了,想來以后也沒臉待在宮里了。
等那內侍領命下去后,文德帝看向阮醫正,冷冷地道:“朕再問一次,太后娘娘的身子如何?可能醫治?”
伏跪在地上的阮醫正閉了閉眼睛,沉穩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異樣,沉聲道:“皇上,太后娘娘思慮過重,兼之年紀大了,夜不能寐,精神有些異常,累至鳳體漸漸衰疲無法支撐。若是臣用藥將養著,再佐以其他幫助,尤能支撐個幾年。”
文德帝目光銳利,“除了用藥,還要如何?”
“太后娘娘既然是思慮過重,怕是心里有放不開的事情,須得解了她的心結方好。”阮醫正含蓄地道。
聽到這話,在場的人皆能明白了,能讓太后放不開的便是遠在明水城的瑞王世子衛烜了。當然,知情者如文德帝、太子等人也知道,太后對衛烜不過是一種寄情心態,最主要的還是當年夭折在宮斗中的康嘉公主,因衛烜小時候長相肖似康嘉公主,太后方才移情至他身上,將他當成了康嘉公主的替身。
文德帝沉默了會兒,方道:“先用藥罷。”
阮醫正心中一松,忙應了一聲,便和幾個太醫下去商量藥方了。
太醫們一走,床前便空了出來,文德帝坐到床邊察看床上的太后,神色有些凝重。
這時,太子上前道:“父皇,皇祖母思念烜弟,可是需要將烜弟召回來?”
“不必了。”文德帝淡聲道,“烜兒在明水城為朕守疆衛國、安定民心,這一來一回也是折騰,況且你皇祖母她等不得太久。”說著,他的目光移到了不遠處站著的宮女身上,又道:“你叫洛英是吧?”
洛英被點名,趕緊上前跪下,聲音溫溫柔柔的,“回稟皇上,奴婢正是洛英。”
這般溫柔的聲音和恭順謙卑的模樣,和衛烜一點也不像,更不用說和皇家公主相比了,文德帝突然有些明白了衛烜的用意,也知道為何她來到仁壽宮兩年了,太后仍是沒能將對衛烜的感覺移放到她身上。
當年衛烜讓人教導她時,確實是往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教導,與上輩子那個颯爽而強悍的洛英截然相反,與太后心目中的康嘉公主完全相反類型,縱使太后喜歡看到這張臉,卻不會將他們搞混。
“既然母后喜歡,你便用心伺候吧。”文德帝道。
這是文德帝第一次如此挑明話,洛英心里明白其中的意思,忙磕頭道:“能伺候太后娘娘,是奴婢的福份。”
文德帝又轉頭看向太子夫妻,對他們道:“燁兒,你是朕親自挑選的儲君,朕心愛之,母后亦愛之,這段日子就辛苦一下你們了。”
太子低頭輕輕地應了一聲。
正說著,突然床上響起了太后的囈語,文德帝側耳傾聽,便聽到那囈語聲念著的是兩個名字,嘉兒和烜兒。
文德帝目光深沉,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他重用衛烜自有自己的用意,衛烜是他精心培養多年的棋子,不僅是此時對付狄族的棋子,更是對付身后事的棋子,他不容許任何人壞了這枚好棋。只是太后的病情又不能不顧,難有兩全,讓他心里不免有些愧疚。
太子看了看房間里的沙漏,對文德帝道:“父皇,夜深了,您明日還要上朝,先回去歇息罷,這里有兒子便可以了,兒子和太子妃會好生伺候皇祖母的。”迎著皇父深沉的目光,太子背上的冷汗一點點地被逼出來,面上卻仍是一副關切的模樣,“父皇定要保重身子。”
文德帝點頭,“你身子弱,也不能太過勞累,若是累了也及時休息。”
太子低聲應了聲是,見文德帝起身,忙過去扶住他一邊手,恭敬地將他送出了太后的寢宮。
孟妘帶著宮人恭送文德帝后,便來到床前查看太后,發現床上的老婦人白發斑斑,滿臉皺紋及病容,已不復幾年前的那種養尊處憂下的尊貴,此時像個尋常的老太太一般,可見她的病情漸漸地加重了。
她從阿菀那兒得知了太后身體的隱患,她犯了癔癥,這種病最是難治,可比身體上的難多了,也容易生生熬壞一個人。
太后無藥可醫。
只是,皇上以孝治天下,自然是不希望太后出什么事情。
孟妘端坐片刻,心里已經有了主意。
這時,太子送了文德帝出仁壽宮后折返回來了,見妻子站在床前看著里面睡不安穩的太后若有所思,忙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兩人寬大的衣袖垂落,并無人發現他們的異樣。
“皇祖母如何?可醒了?”
“沒呢,卻是囈語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