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大殿
刑天鯉離開祖宅時,突然下了雨。
雨不大,淅淅瀝瀝的,漸漸的滅掉了白日里太陽灼燒地面帶來的熱浪。
往日里寧靜祥和的南潯鎮,今夜變得格外的鬧騰。刑天鯉走在干凈、寬敞的石板街上,耳邊‘嘰嘰喳喳’的,盡是各國僑民在喧嘩。
碣石郡,平海縣,南潯鎮,三級官府的吏員們,正督促著大量捕快、衙役,還有南潯鎮本地的一些地頭蛇,幫助從平海城逃來的洋老爺們安置。
這些洋老爺,能夠從牛頭怪肆虐的租界逃到平海城,又能從平海城逃到南潯鎮,全都是有背景、有靠山,有根有底的體面人。
體面人,尤其是這些在東國土地上作威作福慣了的體面人,當然是挑剔的。
刑天鯉這一路行來,起碼見到了二十幾個洋老爺恣意跋扈,將那些官府的吏員們罵得狗血淋頭,甚至有脾氣暴躁的,直接上手就是一通大耳光子。
吏員們挨揍,刑天鯉就當做沒看到。
但是有幾個洋老爺沖著下榻客棧的店小二出手,呃,真是湊巧,他們全都被屋頂滑落的瓦片砸破了腦袋,這也真是太湊巧了。
單單是安置這些家伙,就已經讓人頭疼了。更讓人無奈的是,那些好容易安頓下來的洋老爺們,猛不丁的發現,自己隔壁鄰居,赫然是現在交戰的‘敵國’子民!
這些大玉朝的官吏,也是腦殼長包了的。
你將英吉士人,安排在傳統敵國法璐仕人的隔壁;你將圣諾曼人,安排在世仇國家易多利人的對門;你將北海七國聯盟的人,安排在了那些祖輩被他們劫掠了上千年,積攢了無數血海深仇的,英吉士和圣諾曼兩國的附庸小國的斜對角!
好么。
極西百國的這些洋鬼子,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用東國的老話來說——胚子就是壞的,人種不行。
劫后余生,正是又驚又怕、歇斯底里的關頭,三兩語不和,就刑天鯉這一路行來,大街上就爆發了七場決斗。十幾對紳士拔槍互射,當場擊斃十二人,重傷九人,輕傷不算!
這些死者,傷者,他們的家屬痛哭流涕,哀嚎嘶吼,沖著官府的吏員們又是一通頤指氣使。可憐這些吏員本來人手就不夠,被一通破口大罵,更是忙得焦頭爛額,整個南潯鎮都是一片亂糟糟的。
刑天鯉順著石板街,走到了北面鎮口。
南潯鎮北面,一條三丈寬的大街口,一字兒排開,矗立著兩百來座石牌坊。
畢竟是人杰地靈的富饒之地,南潯鎮歷史上出過的狀元、進士、名臣、大將,還有那些貞潔烈婦、百歲老人等等,什么功德牌坊、貞節牌坊、百歲牌坊等等,各色各樣,應有盡有。
歷史太久了,很多牌坊早已崩頹,如今還留下的,依舊有兩百多座。
如今這些牌坊上,全都點亮了一盞盞燈籠,風雨中,這些燈籠順著大街一路蜿蜒,好似一條火龍。
在這些牌坊下面,有南潯鎮巡檢司的兵丁在往來巡弋,路面上布置了簡單的拒馬木柵欄,有幾個老兵油子正蜷縮在沙包后面,優哉游哉的吞云吐霧。
在牌坊的北面,黑壓壓一片,盡是從平海城逃出來的東國百姓。
洋老爺們得到允許,進了鎮子,有官府出面,騰空了客棧,甚至是征用民宅,妥善安置這些洋老爺。熱湯飯,熱茶水,滾燙的洗澡水,還有干凈的衣物,一切生活所需,應有盡有。
甚至那些好容易逃出生天,又在鎮子上激情四射決斗而死的二傻子們,官府也征用了鎮子上棺材鋪里品質最好的柏木棺材,幫他們妥善的收斂尸體。
而平海城逃出來的東國百姓們。
他們就這么靜靜的聚集在鎮子外面,風雨潑灑下來,他們靜靜的聚在那里,偶爾有孩童的啼哭聲響起,有母親在溫柔的呵哄安撫。
在鎮子北面法呀,到底,能有多少官位?”
頤和郡主皺了皺眉頭,思忖一陣,緩緩舉起了三根手指:“一次也不好報效太多,省得那些讀書讀壞了腦殼的書生瞎叫喚。正四品以下,從七品以上,攏共三百個頂戴罷。”
擺了擺手,頤和郡主輕聲道:“從七品以下,一點兒官味都沒有了,拿出來還不夠丟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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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大殿
衛蘭生瞇著眼睛笑了:“你最是英明不過,三百個,略有點緊巴巴的。這幾年,朝廷上也沒放多少頂戴出來,碣石郡這邊,多少士紳巨商,眼巴巴的等著恩典呢?”
“這年頭,洋人勢大,那些洋人又是最勢利眼的,咱們東國的子民,若是身上沒有個頂戴隨身,和他們做貿易,都是被看低的。”
輕咳了一聲,衛蘭生小心翼翼的問道:“不過,如果都是候補的頂戴,怕是想要籌集足夠的重建款項,還是不夠的,您看看,是不是,向太后請一個恩旨,多少弄幾個實職的缺兒?”
頤和郡主眉頭一挑,斜睨了衛蘭生一眼:“實職的缺兒,這年頭,個個都盯著實職的缺兒,可是候補的官兒這般多,實職哪里有這么容易的?”
愁眉苦臉的思忖了一陣,頤和郡主輕嘆道:“罷了,畢竟是實職,才能報效出好價錢來。得了,得了,我想想法子,多少弄他十個罷?”
“不過呢,衙門里,實在是難,實在不行,就給他們武職罷。諸如南潯鎮這般有錢、有人、底子厚實的大鎮子,弄幾個五品、六品的團練使,讓他們自籌糧餉,編練民團罷。”
衛蘭生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英明莫過于殿下。這實在是好主意,這碣石郡,諸如南潯鎮這般的大鎮子,怎么也有十個,每個鎮子,就算編練一千個民團壯丁,若是遇到事情,一聲令下,這就是好幾萬能戰的精兵!”
“用民間的錢,為朝廷養兵,真正是英明莫過于殿下!”
地下三丈處,刑天鯉聽得是目瞪口呆,差點想要吐血!
真正是,英明啊!
這些年在小龍湫鎮,李魁勝就是懼怕太招人眼熱,這才勉強維持著五十個巡檢司正兵,又拉攏了兩三百個幫閑壯丁而已!
若是你賣給李魁勝一個正兒八經的團練使,李魁勝這樣的,有正兒八經行伍背景的老殺胚,輕輕松松就能拉起來千合理合法的精兵!
然后,這樣的團練使身后,還杵著一個相柳白蝰為首的白蓮教!
哇呀呀!
美不勝收啊!
你們還準備,將這樣的實權團練使賣出去十個?
刑天鯉心頭有一萬句問候某些人母親的好語,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傾訴,他正吐槽著,刑天青書帶著剛才那兩個內侍,大抵是已經整理好了收集來的情報,經過通傳后,滿臉帶笑的邁著小碎步行了進來。
“殿下!”
刑天青書拿著兩個內侍抄錄的小本,向頤和郡主深深行禮:“打探清楚了,在鎮子外面布施糧草,發放盤纏,趁著兵荒馬亂,‘刻意收買民心’的,是一群易多利人。”
頤和郡主瞪大了眼睛,下意識的松開了懷里的兩位姑娘。
“啥?易多利人?”
“呵,這些蠻夷奴婢,自從得了勢,倒反天罡,壓了我東國神州一頭后,來我東國的洋人,一個個橫行不法,欺壓百姓,劣跡斑斑,罄竹難書!”
“那些易多利人,他們是腦殼被槍打了?”
頤和郡主過于震驚,以至于原本清冽的嗓音,都變得有點尖銳刺耳了。
“呃,那些易多利人,您大概也知道。”刑天青書笑道:“是咱們織造處知事參領李鯉大人的人啊。”
頤和郡主的臉色瞬息萬變,她一把抓住了右手邊的女子,手掌下意識的在對方胸前軟肉上狠狠一捏,痛得那姑娘眼淚直冒,卻不敢發出半點兒聲音,反而還強顏歡笑,朝著頤和郡主連連拋了好幾個媚眼。
“呵,李鯉的人?”
輕輕呼出了一口氣,頤和郡主冷聲道:“可知道,他花了多少銀子?”
刑天青書低下頭,看了看那小本上的記錄,輕聲道:“大差不差的,他們給鎮子上的幾個糧商下了訂單,總能有一兩萬石糧食。”
‘啪’的一聲,一旁的衛蘭生一把將手中茶盞摔在了地上。
他氣呼呼的站起身來,厲聲喝道:“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他想要干什么?他想要干什么?賑濟災民,這是朝廷之責,輪得到他小小的從五品做這事么?”
“這是收買人心!”
“這是圖謀不軌!”
衛蘭生厲聲呵斥,輕輕松松的,就將好幾個不堪的罪名扣在了刑天鯉腦殼上。
按照他的意思,刑天鯉簡直隨時就能登高一呼,然后黃袍加身,帶著千軍萬馬,橫跨大江,浩浩蕩蕩直指焚天城,掀翻金鑾殿上的那架寶座,就此改朝換代了!
地下三丈處,刑天鯉面沉如水,轉身就走。
不想聽了。
不愿聽了。
鎮子外面,百萬災民正在辛苦奔波,找一個容身之地,求一口活命之糧。
官府只忙著安置那些逃難來的洋老爺,卻對自家的子民好似沒看到一般!
沒有一粒米,沒有一口水。
也不能說,他們沒惦記著這些災民罷——頤和郡主和衛蘭生,惦記著他們呢,這不,已經在盤算著,如何用賑濟災民、重建城池的名義,向朝廷申請款項了。
甚至,都想好了如何趁著這個大好時機,賣官鬻爵,多收攏一些土豪劣紳的報效!
偏偏,如意算盤打得震天響,就是沒有一個人想起來,要給鎮子外的那些急需救命的災民,你哪怕給他們一口稀飯都好啊!
沒有!
老祖宗穆里瑪沒想到這個,情有可原,人家是在世的天仙,超凡脫俗的非人生物!
老祖宗楊天驥沒想到這里,可以理解,他就不是人,人家是一條成精的老土狗,他懂什么世道民生,懂什么賑災救命?
頤和郡主沒想到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