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依依笑笑,兩手撐在身側,瞧向遠處的藍天。
日光明亮,她瞇了瞇眼。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娘說女兒家就算不能行走八方,也要多讀些書,才不會像她那樣……”她頓了頓,輕笑了下,“不過有些東西,光靠念書仍然不夠。”
陸停舟眉角輕動:“哪些東西?”
“比如……人心。”
池依依自嘲地揚起嘴角,眼神微微黯淡:“只有真正經歷過,才能看清哪些人有心,哪些沒有。”
她的語氣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在水面上擊起一聲悶響,墜入水底。
陸停舟在水里洗了洗手,站起身:“人心本就難懂,哪怕過完一世,也未見得能看清幾分。”
池依依笑笑,她心知對方是在開解自己,上一世的遭遇無從提起,而這一世,陸停舟無疑是最了解她經歷的一個。
她忽然好奇:“你在大理寺審案,如何分辨那些人說的是真是假?”
大理寺不但審京中重案,還審中樞百官,當官的可不比百姓簡單,沒事的時候尚且說話繞彎,犯了事恐怕更是刁鉆。
陸停舟笑了下:“能送到大理寺的人,光罪證就能裝一大箱,口頭狡賴又有何用。”
“若打死也不開口呢?”池依依問,“就沒有頑抗到底的硬骨頭?”
陸停舟目光淡了下來。
“有。”他緩緩道,“有人寧肯撞墻自盡,也要隱瞞真相。”
他嘲諷地揚起唇角:“不過尸體也是會說話的。”
池依依似懂非懂:“麻雀飛得再快,地上也會落下影子,只要有人發現那抹影子,及時追蹤而去,就能抽絲剝繭,找到真相,對嗎?”
陸停舟挑眉看她一眼:“這個形容倒是有趣。”
池依依笑道:“小時候,我家街角有個學堂,我娘送我去念過一段日子,授課的老夫子雖然迂腐,但他常把這話掛在嘴邊,聽得多了,也覺有理。”
“三人行,必有我師,”陸停舟道,“你學得很好。”
池依依笑著接下了這份夸獎。
“你的老師呢?”她問,“我問過段大俠,知道他的祖父好書、好文、好字畫,嗜咸怕酸,愛喝十年以上的竹葉青,但酒量不好,三杯必醉,可我仍然不清楚,他做你的老師是何模樣。”
陸停舟并未詳細與她說過這些,而她總覺得,那位段恩師在陸停舟面前,和段云開所描述的老者形象大有不同。
這本是陸停舟的私事,然而此刻兩人之間的氣氛甚好,她不禁就多問了一嘴。
陸停舟凝眸望著遠處的山巒,臉上露出一抹懷念。
過了許久,他開口:“他是一位嚴師。”
話頭一開,往事就像泄洪的水流,從閘門涌出。
“我剛到段家時,老師用了一年的時間磨我性子。”
“整整一年,他沒教過我任何東西……不,也是有的,”陸停舟輕笑了笑,“他讓我對著書,一筆一畫地描下每一個字,而那些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一個山野里的孩童,村子里沒一個讀書人,只有里正識得幾個粗淺大字,所以聽說段太傅要收他為徒,里正恨不能把他像行李一樣打包,立刻送往段家。
然而那時的陸停舟并不情愿。
他沒有爹娘,卻受到了整個村子的照顧,他在這世上孑然一身,卻有一群毫無血緣的親人。
他最大的愿望是里正老了以后,接他的班,讓全村過上更好的日子,但這樣的愿望被里正無情扼殺。
年過半百的里正恨鐵不成鋼地往他腦門上拍了一巴掌,數落道:“當什么里正,要當就當最大的官!”
遠在山里的小老百姓見過最大的官只有縣令,但他們聽過戲文,知道京城有尚書、宰相,那可比里正威風多了。
當年的陸停舟才七歲,堅信里正的話是天方夜譚。
他溜到鎮上的茶館聽過說書人說書,知道科舉是怎么回事,熟讀四書五經只是入門,還有雜文時務、律例算學,許多人窮經皓首,也只落得個慘淡收場。
順帶一提,那位說書人就是落第的秀才,若當官那么容易,他怎會回來說書。
因此直到陸停舟進入段家之前,他都懷疑自己的老師是個騙子。
像他這么伶俐的小孩兒,賣去城里,多少能換五兩銀子,再不濟,三兩總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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