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吧!”
“接下來又將如何?”
“一旦耗盡修為,失去法力護體,蛟毒反噬之時,我或命不久矣!”
“……”
白芷打量著于野,禁不住伸手捂著胸口,輕輕緩了口氣,然后慢慢走到草棚坐下。
她熟知他的性情為人,他不像在說謊。他衰老的相貌,渙散的氣息,以及返回大澤之后的變化,正是失去修為的征兆。
而塵起的下場,乃是罪有應得。他剛剛報了血仇,便要步塵起的后塵?
這世間若有因果輪回,也不該如此的巧合?
“再幫我一回。”
“哦?”
于野抬手指向山坡上的墳頭,道:“我死了之后,將我與那塊靈牌,埋在我娘的身邊,一家人便齊整了。”
他竟然在交代后事。
“你……你未卜先知?”
白芷再次打量著于野,愕然道:“六十年前,你在云川門濟水峰的洞府,說過同樣的話。”
于野點了點頭,道:“自從我離開于家村,便當自己死了。以后每多活一日,都甚是滿足。”他踱著步子轉過身來,走到白芷的身旁坐下,伸出雙手輕輕撫平衣擺,意味深長道:“你我相互成全一回,如何?”
白芷沉默不語。
她知道于野在說什么,卻又好像什么也聽不懂。
是成全,還是了結?
是緣起,還是緣滅?
午時,于虎再次帶著他的兩個孩子,還有他的婆娘來到山坡上,遠遠的“撲通”跪下,感恩神靈的庇佑,使得大仇得報,也請求于叔父收下兩個侄孫為徒,修煉仙門的長生之術。
于野漠然拒絕。
于虎一家四口失望而回,卻聽他的婆娘在村口抱怨,無非是于叔父生性薄涼,禍害全村,不近人情,等等。
“這又何苦呢!”
“修道的沒有好人!”
“山村如此貧瘠,難尋活路,修煉幾式自保之術,再不濟也可庇佑鄉鄰!”
“一人修道,禍害全村。”
“我也修道啊,并未殃及族人。”
“你爹娘是否安好,族人又是否無恙?”
“唉,我師父說過,天不藏私,大道無情,我曾奉為圭臬,直至數年之前方才醒悟。試想,雷霆雨露滋養萬靈,山川河流承載萬物,天地又豈非無情,當有所寄、當有割舍,物外天一,得以玄妙之機……”
草棚下,兩個曾經的對手,相互猜忌了一輩子,如今成了皓首蒼顏的老者,反而敞開心扉暢談無忌。
寒風漸暖,積雪消融。
當最后一片積雪融化之后,荒涼的山谷中多了一絲春意。
于野依然守在山坡上,或圍著草屋的廢墟踱步,或在樹下徘徊,或是沖著北方的山峰久久凝望。夜晚降臨,他便點亮燈籠,默默飲著酒,然后寂然靜坐。
白芷則是陪著他回憶過往,聽他講述狩獵與江湖的趣事,看著他的修為慢慢消失,看他的相貌日趨蒼老。
于虎前來探望幾回,送些褥子、木柴、吃食。他的家人與村里的族人則是敬而遠之,沒誰喜歡一個禍害過全村,且又性情古怪的老人。
二十余日之后,于野的修為已喪失殆盡。他修為跌落的如此之快,不僅罕見,而且令人難以想象。
天色晴朗。
白芷坐在草棚下。
草棚頗為簡陋,一盞破舊的燈籠在她頭上搖晃,四周可見青草的嫩芽,透著點點的春意。
而十余丈外,有人在墳地揮動著鋤頭。
片刻之后,小小的墳塋旁邊多了一個土坑。一位老者從中爬了出來,撲打著身上的泥土,道:“嗯,一生不過百年,存留之地五尺!”
白芷搖了搖頭,道:“你在挖掘墓穴,難道真的活不成了?”
塵起遭遇重創失去修為,尚自支撐數十年。而于野在短短的二十余日,便從筑基圓滿境界低落至凡人,并斷定他即將死去,著實讓她難以置信。
“嗯,我怕別人動了我娘的靈骸,便自己掘個坑,力求妥妥當當!”
于野丟下鋤頭,在墳前點燃了三根香火,然后喘著粗氣走了過來。他拿起半壇殘酒飲了一口,突然猛咳了幾聲,嘴里吐出幾顆牙齒。他瞇縫著雙眼,道:“哎呀,怎么了……”
清晨時分,他尚且行動自如,而挖掘了墓穴之后,他已衰老的兩眼昏花、牙齒脫落。
“你不該如此呀?”
“或許蛟毒發作。”
“蛟毒……”
白芷不再質疑,只管默默端詳著他的一舉一動。
于野將脫落的牙齒揣入懷中,自自語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他將殘酒一飲而盡,扔了空酒壇子,搖搖晃晃走到草棚坐下,然后帶著疲倦的神色閉上雙眼。
“你……你的遺物如何處置?”
“我的納物戒子來自海外,為禍根之所在,為免禍及他人,已被我放入御獸戒。御獸戒的兩頭六翅金螈嗜殺成性,常人難以馴服,便留下來為我護靈吧!”
他左手的鐵環果然已消失不見,唯有右手的拇指套著一枚御獸戒子。
“且罷,我也陪你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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