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嘰嘰喳喳,季明德在外邊聽邊笑,日漸高起,他剛欲走,忽而門一聲響,便見寶如懷中抱著一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滿臟衣,想必是要往井臺畔去洗衣服的。
倆人俱像被捉奸撞了現形,難堪的抹不開臉。
寶如關上門,輕聲問道:“你怎的還沒走?”
季明德轉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臺邊,連搖轱轆盛了滿滿一石缶的水,盯著寶如那兩只軟搭搭在盆子里亂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趕晚來接你!”
她那雙細纖纖的小手里果真沒什么勁兒,洗衣又無甚章法,一通亂揉,可見得小時候嬌生慣養,沒有干過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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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繡蝠紋的圓領袍子,腰綴脆玉,圓頭布鞋,四十歲的年紀,肩緊腰窄,臉如刀斧劈成一般,濃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門外雕著富貴云紋的上馬石前站著。
一妻三妾一字排開,站在他身后。
胡蘭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領褙子,系一條白裙,頭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兩眼,他記憶中似乎寶如也這樣穿過。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兩人并肩騎馬,他道:“趕車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張冒失亂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寶如可有受傷?”
季明德道:“并未!”
季白點頭:“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從后門進去,先是一畝多地的大園子,馬車直接從綠樹濃蔭中穿過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兩個未出嫁的小姐,胡蘭玉和胡蘭香兩個在高高的繡樓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進院子,蘭玉道:“難怪姐姐哭著喊著要嫁,我瞧他比季明義生的好看。”
蘭香應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讀書人。季明義是個商人,商人重利輕別離,跟解元郎能比嗎?”
望著姐姐蘭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門上分別,蘭玉憂心忡忡道:“只一點不足,就是那個趙寶如,聽說是相爺家的千金,自幼知書達理的,今年才十五歲,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蘭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聲道:“什么相爺,不過兩個死在半途的貶官而已。她家早失勢了,我聽爹昨夜和娘說,那趙寶如就是個娶來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還在咱干爺爺手里攥著了,他興不起風浪來。”
等大姐蘭茵一進門,倆人自然就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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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前院擺了幾桌的筵席,請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為商的一桌,舉子們一桌。
季明德和舉子們坐在一處,溫溫笑著聽他們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強擠上桂榜,也是個舉人,丈著兩挑擔的關系,擎杯大膽問道:“姐夫,相爺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著接過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個,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長安官話,據說是大太監王定疆的干兒子,腰上明晃晃一塊皇廷禁軍腰牌,松垮垮兩只酒泡眼,一臉的不爽,惡恨恨說道:“你們秦州人眼淺見識少不曉得事兒,趙寶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羅氏的女兒,金貴著了,當年花剌貢來兩個,一個咱們先皇得了,一個賜給了趙相,據說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榮親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寶貝兒,守了十幾年還沒吃到嘴里,倒叫你給截胡了,兄臺,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得個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勸你一句,放回去唄,那塊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說寶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個巧宗兒。李少源沿吏部文書將退婚書傳到秦州府,寶如拿到婚書的那一刻,轉眼一根繩子搭到梁上就上了吊,被黃氏救下來不過一刻鐘,季明德便拿著五百兩銀子上門了。
前后不過一天功夫,連州知府胡魁都沒反應過來,趙寶如就和他女兒胡蘭茵一起拜堂,嫁給季明德了。
季明德漸漸變了臉色,直覺桌下一只腳踏過來,不動聲色避開,那王朝宣的手又自另一側狠狠搗了過來。
他遠瞧著季白的小廝季羊從外面走進來,輕輕躲過王朝宣的拳頭,拈起酒盅道:“諸位兄臺先慢慢吃,我進屋,給長輩們敬兩盅酒去。”
王朝宣見連著兩番季明德都不敢接招,冷嗤一聲道:“銀樣臘槍頭,就他這點膽子也敢跟我干爹搶趙寶如,果真活膩歪了。”
季明德只當聽不見,一只手輕輕摩梭,也不知何時摘了王朝宣腰上那塊禁軍腰牌在手中,起身辭去。
他并不進屋,沿游廊繞到胡魁書房外,端著酒盅閉上眼睛,便聽屋子里大伯季白陰沉沉的笑聲:“她怎么說?”
答話的是季羊:“二少奶奶說,東西太貴重了,她不敢收。”
“那她收了嗎?”季白又問。
季羊道:“收了,是她嫂子替她收的。”
季明德閉了閉眼,深藍色的直裰,白衽襯著一張俊臉,眉宇間透著股子青氣,甩著那塊禁軍腰牌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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