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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趕晚季明德回家時,迎門入戶,便見七八個方衡帶來的家丁排排而站,楊氏像看鬼一樣,看著堆了滿院壘的整整齊齊的銀條,五千兩銀子,三百多斤,壘成一道高高的墻。
方衡還是那件牙白色的綢袍子,站在那整整齊齊的銀墻后面,夕陽反照,銀子閃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兒,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壯志躊躇的樣子,在夕陽下站著。
一院的山工瓦墻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隔著銀子,季明德與方衡對視,看了半天,笑問:“難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這銀子是送來壓墻基的?會不會太多了點?”
他說著,拈起一塊瞧了瞧,隨即丟到上頭。五千兩銀條不過三百多斤,為了能堆出陣勢來,方府家丁們是打著花子堆的,不過輕輕一砸,銀墻嘩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會來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這個人,但從未見過,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義見的比較多,他們倆是雙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陰,笑的時候卻會有酒窩,看著就叫人寒磣。
他是隔壁季白的親兒子,不過是被老太太捉肘著過繼到這邊。當然,如今宗族之間最注重的就是傳承,沒有兒子,二房就算是絕戶了,于一房來說,最可怕的就是絕戶,所以這還是個秘密。
方衡抱著必定要解救寶如出苦海的心思而來,為此而不惜一切,隔著銀墻踱步,低語聲只有季明德才聽得見:“待到季白鬧著要你歸根認父的那一天,寶如連妻都做不得,難道你要她跟著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臉變了變,他目前最忌憚的就是季白要鬧這樣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說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絕戶沒什么,寶如他也會一直帶在身邊,他唯一怕的是楊氏會絕望,畢竟楊氏以為他什么都不知道,還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傳下去。
所以他不怕別的,就怕方衡當面吵出此事,傷楊氏的心。
方衡這種自幼含著糖出生的小少爺,搖著把扇子,抬著銀子招搖而來,自以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歡實,只等著從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轉身給楊氏個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讓楊氏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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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墻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們頭一回見這么多銀子。打方衡帶著家丁氣勢洶洶進門的時候,他們就在猜他所為何來。
其中較老的一個泥瓦匠邊往抹子上涂著稀泥,邊悄聲道:“不用猜,肯定是沖著解元夫人來的。聽聞這是寶芝堂的少東家,人家還是京兆解元。咱們解元夫人瞧著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兩個解元郎爭了。你們猜猜,咱們季解元今兒是要銀子,還是要夫人?”
眾人議論紛紛,有猜季明德要選銀子的,也有猜他會選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著下面兩個男人都快成斗雞眼兒。
寶如帶著青苗頑了會子,也怕方衡要來找季明德,急匆匆趕回家,恰就看見方衡鋪了一院子的銀子,正在跟季明德兩個打眼架。
她不好進院子,暗暗也覺得季明德不是個愛銀子的人,成親一個多月,她還沒發現季明德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東西。
忽而,楊氏不知從那里找來一根長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銀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覺得你家銀子多,擺到我家顯擺來了是不是?
老娘告訴你,若沒有明德他爹當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給季白喝,就沒有季白的今天,也沒有你們寶芝堂的今天,再顯擺,讓你爹方勛來跟我說話,看我不啐死他。”
寶如在外噗嗤一笑,心道方衡這種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少東家,似乎只有楊氏才能治得了。
果真,楊氏隨即便拿出了當日趕胡蘭茵那些山工的潑架勢,棍子雨點般砸到方府家丁的頭上:“這銀子,怎么拿進來的,全囫圇兒怎么給我拿出去,若再不走,我一會兒親自去找方勛,讓他來管教管教你。”
說著,楊氏一棍子便掄了過去。方衡自幼那里叫人打過,唉喲一聲叫道:“姑太太,您怎么能打人了?”
楊氏罵道:“打的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為有銀子了不起?你回去問問你爹,這銀子上可是沾著我家明德爹的血,若他敢說沒有,叫他親自于我說來!”
天下最難纏的只怕就是楊氏這種潑婦了,概因她親手養大一個皮小子,天下間所有的男人,在她眼里全是潑痞賴小子,無論門臉充的有多大,一頓棍子就可以打的他叫娘。
方衡被打的滿院子亂竄,忍不住叫道:“二表哥,你也管管你娘好不好!”
泥瓦匠抹子一歪,方衡那嶄新的牙白袍子上一道泥印稀溜一下便從肩滑到腳。方衡天生愛潔,最恨泥污沾到自己身上,望著那千稀溜溜往下竄的稀泥,氣的呀呀亂叫。
進門時抬著銀子耀武揚威,出門時提著袍子狼狽不堪,方衡跑了個利索。
季明德趁亂出了門,便見寶如站在院門外一從木槿花叢內,耷拉著腦袋,微撇著嘴,有一下沒一下的,正在揪那花瓣兒。她早起換了件香妃色的衫兒,穿到胡府赴宴,如今還是那件衫子。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