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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燕云亂 第六十七章 奇跡(五)

      童貫在節堂的陳設簡單肅穆,但是在自己內宅當中,卻是富麗堂皇,在河間府這等接近前線的地方,.

      總體來說,童貫是一個能吃辛苦的人,在邊疆可以遠戍二十年就是明證。但是隨著年歲漸漲,卻也越來越耽于豪奢。以前可以率領大軍直入青唐諸羌,此次北伐,他最近的時候也離一線也有百余里的路程。

      河間府這臨時的衙署里頭,給整治得精致無比。廳堂當中夜宴殘痕猶自未曾收拾干凈。一地的胭脂花鈿,正是歌姬舞后留下的痕跡。香爐在四下猶自發出幽幽的香氣,收拾東西的小廝實在倦了,在香爐旁邊頭一點一點的打瞌睡。

      在童貫居所外頭,至少有七八個衣衫輕薄的丫鬟,在捧著各色各樣的東西坐在春凳上面一邊打著瞌睡,一邊等著里頭突然有的召喚。這些還是進不了臥房伺候的,在臥房里頭,還有四五個侍妾,十來個丫鬟鶯鶯燕燕的四下環繞,只是伺候童貫高臥,童貫一聲咳唾,就不知道該有多少人涌上去伺候。

      往常的時候,夜間來了再緊急的公文,幕府宣贊,也不能直入童貫衙署內宅通傳,怎么也要候到童貫起身才能稟報。好在童貫帶兵日久,倒也不會睡到日上三桿才起來。可是今日,趙良嗣卻大破常例,夜里面就直入內宅而來!童貫帶來的都管,自然氣焰是足夠大,怎么也不可能讓趙良嗣進去,急得趙良嗣差點要在內院外頭放聲高喊,好把童貫高聲驚醒。河間府這臨時衙署畢竟不大,比不得汴梁里頭庭院深深,扯破喉嚨里頭大人也聽不見。這里只要趙良嗣豁得出去,老年覺淺的童貫還真有可能被驚醒!

      都管看趙良嗣急切成這樣,也直到趙良嗣在童貫面前一向是個謹慎人物。不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絕不會如此。都管是老汴梁,心下也忍不住嘀咕,難道是汴梁官家中旨,還是宣帥嫡系傳來了什么急切消息?宣帥現在地位微妙,朝中有一位勢力深厚的老公相想踩著他和那個宣帥副使再度復出。那位老公相是宣帥都深深忌憚的人物——說不得,要是耽誤了大事,還是自己倒霉!

      到了最后,那都管還是親自將趙良嗣引了進來,在童貫臥房外頭陪了無數小心,只是和今日輪值守夜伺候童貫的侍妾之一低聲商量,只是請她喚醒童貫。女人卻沒那么多的見識,只知道童貫要是睡不好,她就得倒霉,只是搖頭不許。兩人唧唧噥噥的在那里嘀咕了半天,趙良嗣在小院子里頭只是急得轉圈。眼下就是宣帥否極泰來之機,一旦錯過,還不知道要發生什么變故!

      臥房里頭,卻傳來了一聲重濁的咳唾聲音,門外垂首打盹的丫鬟全都一下跳起,只是惶惶不安的朝里面瞧。屋子里頭也傳來了輕輕的響動聲音,正不知道有多少鶯鶯燕燕朝童貫那里圍了過去。那侍妾也忙著要進去,只是柳眉倒豎的恨恨橫了在庭院里頭等候的趙良嗣一眼:“這路倒屍真不知從哪里來的!汴梁里頭選出一個烏龜王八都比他大了,還以為這宣贊差遣是個寶貝!”

      趙良嗣心一橫,干脆扯開了嗓門兒:“宣帥,屬下求見!燕地局勢,已有大變!”

      他一放聲,當真是讓人人側目,那都管急得直扯趙良嗣,不住抱拳打躬求他住口。趙良嗣卻已經喊到了第二遍:“宣帥,燕地局勢,已經遭逢大變!”

      屋內傳來了童貫的聲音,微微帶著一點睡意被驚擾的怒氣:“深之,何其靜氣之少邪?某向來雞鳴即起,何時耽誤過事情?有什么軍情,將來看罷,看看值不值得你夜里這么大張旗鼓的到來!”

      都管苦著一張臉不再說話,趙良嗣卻不管不顧,只是碎步朝童貫臥房之內走去。

      臥房當中,陳設一如汴梁富麗景象,四下里都是香氣馥郁。到處都是捧著唾筒,茶捂,香爐,還有說不出來是什么玩意兒的侍女。一個個都身段玲瓏,明眸皓齒,宛如瑤池仙子聚于一處。只是好奇的看著這個走進來的矮胖中年。外廳里頭,就是童貫的臥室,他已經靠在榻上,侍妾在他身后墊上了厚厚的靠枕,只是恨恨的看著趙良嗣。

      童貫眼圈有點發黑,眼睛也似睜非睜,只是淡淡的道:“深之,此事可一不可再……”

      趙良嗣卻不說話,只是雙手將已經捂得火熱的那份楊可世王稟的聯名表章奉上。侍妾接了過來,轉遞給童貫。童貫隨意的展開,掃了一眼,眼睛就瞪得大得不能再大。他低聲吩咐一句:“加兩盞燈火!”

      頓時就有侍女上前,在榻前燈臺上加了一對汴梁劉際香燭鋪的熏香大蠟。童貫借著燈火,只是顛來倒去的看著楊可世和王稟在表章后頭的落款花押,嘴唇都在微微顫抖。

      那侍妾也是老汴梁,都城里頭那點齷齪事情,帝都百姓向來都是了解不少,這個時候也白了臉色。難道是汴梁有事了?宣帥要是垮臺,可憐哥子才借著自己這個妹妹才謀了一個恩蔭,還沒有差遣到手,就成了一場畫餅!

      童貫一下掀開被子,跳下榻來,動作敏捷得讓人幾乎都反應不及,六十八歲的老頭子就這樣赤足站在地上!兩個侍女頓時就跪下要替他套襪著靴,卻被童貫一腳踢開一個!

      “蕭此子不凡,此子不凡…………不凡!竟然給他虎口拔牙,以四百兵馬就搶下涿州!遼人在涿易一線,竟然如此不堪一擊了么?還要去易州援救郭藥師,對捍遼國四軍大王蕭干!此子竟然還敢夸下海口,說定然據涿易二州,以待北伐大軍,以待某家到來!涿易二州若下,遼國在白溝河北屏障就全線動搖,我大軍可直抵高粱河!”

      童貫滿臉的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統帥西軍坐鎮西疆垂二十年,軍中孤膽勇士見得多了。但是深入對手疆域百余里,在敵軍大隊環繞,名將坐鎮之下,還能硬生生搶下一座雄城要隘的,還未曾聽聞過!

      除了奇跡,無以名之。最讓人震愕的是,這個他們打算犧牲掉的燕地降人蕭,還要率他那不多軍馬西進,將這場奇跡進行到底,要將蕭干這等重將擊退,要將郭藥師救下來,要將易州奪下來!

      趙良嗣的聲音,卻顯得有點冷淡:“宣帥,搶下涿州,誠是大功。這西進易州,只怕是蕭宣贊在夸口了,這是絕無可能之事!就連涿州,能保幾日,也在未定之天。郭藥師那里已經生變,被蕭干死死圍困,指望不上。蕭宣贊乘虛奪取涿州,蕭干在搶下易州,覆常勝軍,殺郭藥師之后,必然回師掃蕩涿州,蕭宣贊那個時候海口夸得再大,也只有退回來!”

      童貫卻只是興奮得在地上走來走去,半晌之后才平靜一下,猛的擺手。一應侍妾丫鬟,頓時不作聲的行禮退下去。童貫這才覺出地上冰涼,忍不住就是一笑,回身在榻上坐下:“深之,坐罷…………蕭宣贊就是夸下海口,也沒什么。這涿州不是誰都搶得下來的!只要確實,哪怕涿州只是在他手里三兩天,也是天大的功績,正是給我們最好的機會!義則和正臣,也在請示,是否抽調一部人馬,立刻北上接應蕭宣贊!萬一能將涿州保住,朝中小人繁,只怕就是立刻煙消云散!”

      趙良嗣冷冷道:“那蕭,就必須掌握在宣帥手中!”

      童貫愕然:“蕭此子,不正是我宣帥府贊畫?”

      趙良嗣卻不動聲色的回答:“他是燕地降人!大宋格局,蕭某人并不深知…………此子為了功名事業,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宣帥可細思他一路行來,多少次是在拿自己的命在博!若非野心之士,怎么可能用四百兵就去搶涿州?”

      童貫的臉色,漸漸的沉了下來,剛才的興奮表情,漸漸的消散。只是拈著自己稀稀拉拉,非常逆天才長出來的胡須,沉吟不語。

      “…………他還說要搶易州,就是要立不世功名!請宣帥細思,蕭手下,白梃兵多焉,還是宣帥手下勝捷軍多焉?王正臣不必說,楊義則,畢竟還算是西軍的人!離蕭最近的,是西軍諸位相公,還是宣帥直領所部?義則正臣那里,消息既然能傳到宣帥之處,自然也會傳到西軍諸位相公之處。此等不世大功,誰都想要!誰能給他更多的,及時的增援,只怕蕭某人未必不會生變!覬覦宣帥地位者多有人在,如若將此功績,歸于西軍自發反攻,而和宣帥指揮之白溝河小挫聯在一起看,未必不能在其間興風作浪!誰敢說朝中兗兗諸公,甚或那位老公相,在西軍諸位相公那里,沒有聯絡的人物在?”

      童貫淡淡道:“就是說,必須將蕭掌握在某家手中?卻又如何掌握法?畢竟某家現在沒有多兵,來助他成這不世功名,他指望得上的,還是前面西軍的老種小種!”

      趙良嗣狠狠一擊掌,聲音在這臥室里頭竟然顯得加倍的響亮:“宣帥正說到了關鍵處!蕭此子,已經是燕地局勢變動的關鍵。只要他能歸心為宣帥所用…………易州,是搶不下來的,畢竟奇跡之舉,可一不可再!將涿州奪城,說成是宣帥苦心孤詣,指揮他而成。而易州失利——蕭是不是去真的打易州,并不要緊。是西軍諸位相公,不服調遣,不按宣帥鈞諭,及時接應,才致功敗垂成。西軍諸位相公氣焰,自然就是煙消云散!而白溝河之小挫,順理成章就可歸結為也是西軍驕兵悍將,掣肘所致!”

      趙良嗣說得眉飛色舞,干脆站起侃侃而談:“…………只要沒人再能借白溝河敗報說嘴。留給宣帥的時間也就多了,遼國實在是已經氣息奄奄,再能順利借得女真出兵,總能收復燕京!只要蕭按照宣帥吩咐行事,則一切困局,都可立解!”

      童貫冷冷的道:“這么說來,最好蕭再將涿州丟了,退回來,指責西軍援應不力的證據,就要更強上三分…………深之,是不是這個意思?”

      趙良嗣毫不退讓的迎著童貫的目光:“正是!”

      “那又如何,將蕭某人真正握在掌中?”

      趙良嗣胸有成竹的一笑:“無非就是畏威懷德而已,蕭某人要功名,要地位,宣帥能夠給他。至于畏威,他一個燕地降人,還怕沒有尾巴可抓?尋個不是處發作一番,讓他明白,在宣帥手里,在這燕地前線,隨時可以讓他變作齏粉!”

      “誰去降伏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童貫不動聲色的反問。

      趙良嗣頓時一躬到地:“屬下深受宣帥大恩,屬下愿往!總為宣帥,了卻此等煩心事體,若不功成,誓不回返再見宣帥!”

      童貫冷著臉起身,長嘆一聲:“怎么就不讓某家在此,踏踏實實的打仗呢?十分精力,只有一分能放在戰事上,還有九分,要回顧汴梁!也罷,也罷…………借著這個蕭,能安穩一段時間也罷,某總要替官家復此燕云之地的…………你去告訴蕭,這涿州,在不在手中都不要緊,某保他一世的功名富貴!將來讓他先入燕京,也未可知…………只要他誠心為某效力!若稍有三心二意處,回報于某,某來收拾他!”

      說罷童貫就是一笑擺手:“深之,你去罷,收拾收拾,這就出發,要搶在其他人前頭!某思量這蕭某人,正在涿州城里待價而沽呢…………某也不睡啦,這就起草奏報,讓官家也高興一下…………只要官家順心,這天下誰又動得了某家!”

      趙良嗣深深行禮,退了出來,童貫居然還踏著木屐,直送到門口。門外守候的鶯鶯燕燕,都管家人一大堆,看著這個驚擾了宣帥好夢的矮胖中年居然被宣帥這么客氣的送出,都是瞪大了眼睛。童貫在門口微微拱手:“深之,速去,速去!將來富貴,某與深之共!”

      說罷就笑笑轉身,回到臥室里頭去了,在門口等候的丫鬟侍妾,頓時香風卷動,全都跟著進去伺候。趙良嗣猶自叉手回禮,半晌都沒直起腰來。

      再起身的時候,臉上已經是深深的嫉妒與狠厲的神色。

      自己是第一個從燕地來歸的降人,官家賞拔,親自賜名。滿以為可以借著此次北伐戰事一路順風順水走下去,將來政事堂相公位置,也未必不能爭競!卻沒料到,戰事打成這樣不死不活的慘狀,抱著的童貫粗腿,也未必牢靠了。

      這復燕大功,只能著落在我趙良嗣頭上!蕭啊蕭,你錯就錯在擋在了我趙某人的前面!總有辦法,能夠將你收拾掉!此子不去,再將局勢攪亂,自己所進行的借女真兵以復燕的大計,又如何進行得下去?

      ~~~~~~~~~~~~~~~~~~~~~~~~~~~~~~~~~~~~~~~~~~~~~~~~~~~~~~~~~~淶水河東岸,遼人大隊,正源源渡河,在集結成陣。遼人統兵將領,并不是智商低于七十的阿甘。他們也是久經戰陣的宿將。勝捷軍敗走,他們也并沒有貪著追這數十人的隊伍。敵前渡河,將自己陣腳站穩才是最要緊的。

      奚軍的那個指揮蕭菩薩率先過了河,立在河岸上,身后親兵不斷的用號角召喚追出去的輕騎回來。而契丹軍剩下的那個指揮長保,只是在西岸督促后面大隊源源而渡。

      遼人騎兵,漸漸的朝里面猬集,只是用遠攔子向兩邊張開哨探警戒。看著蕭帶著勝捷軍逃跑,只是在后發出一陣嘲諷的哄笑。卻不輕動半步,只是遮護著這個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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