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正
潘村。
村東頭。
原本平坦空曠的田地上,一塊塊條石堆砌起半米高、三個籃球場大小的長方形石臺。
石臺上,人腰粗細的原木根根豎立,粗圓的橫梁,被年齡不一的潘姓男人用肩抗、繩吊的方式,架了上去。
地上還擺著一根根粗木雕琢的橫眉、椽子、門框。
有經驗的老木匠,指揮著潘家男人榫卯卡嵌、砌墻、鋪椽搭瓦,用祖宗手藝搭建祠堂。
潘家女人們,干這力所能及的活,有人現場做飯菜,有人收拾多余的房間、燒暖氣、縫被子……
整個潘村,都熱火朝天,等著流落在外的族人榮歸故里。
潘億年他們搭乘大巴回到村西口的時候,威武雄壯的戰鼓聲,響徹云霄,聲傳十多里。
墮落街王氏一脈的族人,饒是已經見識過高正戰鼓的雄偉,也不禁被驚得瞪目結舌,滾滾奔騰而起的血液,更是讓他們脊背頭皮發麻。
只見。
村口。
鼓面丈圓的虎威戰鼓上,以潘明山為首的八個潘家漢子,率領著八面高正戰鼓,不斷擂動人臂粗細鼓槌。
鏘咚……
鏘咚……
鏘鏘咚,鏘咚,鏘咚咚咚……
噼里啪啦……
戰鼓在轟鳴,鮮紅的鞭炮在炸響。
濃郁的硝煙味,混雜在戰鼓和鞭炮聲中,將失神的墮落街王氏一脈族人盡數喚醒。
看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下車等在外面的潘億年等人,王氏一脈之人,匆忙下車。
在王氏族老的帶領下,王氏族人紛紛列隊,整理衣冠,朝著護衛戰鼓上站在首位的潘明山跪了下去。
“金陵潘姓王氏一脈曾祖潘望東之曾孫王億祖,遠游歸來,見過主家小叔……”
“見過主家小爺爺……”
“見過主家小太爺爺……”
“見過主家……”
周圍的鄉親,饒是早有耳聞,也不禁被驚得兩眼發直。
林林總總三百多號人,齊齊下拜。
這場面,莫說周圍十里八鄉,就算是在這高正、石門,都聞所未聞。
還有這稱呼。
老天爺,這輩分,可算是大了去了。
之前,沒少仗著自家人丁旺盛欺辱潘家人的村民,臉色都變了。
不過,潘明山也好,潘億年也罷,卻沒把他們當回事。
潘明山停止擂鼓,坦然受了這一禮之后,從虎威戰鼓上一躍而下,快步上前,朝著被抬在中間的潘望東等長輩遺骨遺骸跪拜行禮之后,這才把王億祖扶了起來,然后沖著后面的人群,大喊了一聲“起”。
三百多號人,謝禮起身。
“走,回家!”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讓絕大多數族人一下子紅了眼眶子。
孩子們不太懂,年輕的感觸不深。
可上了年紀的人才知道,這“回家”二字,對于他們和祖輩的意義。
金陵,對于祖輩來說,更多的卻是駐地和過客,永遠都不是家。
現在,站在這片從未踏足的土地上,他們非但感覺不到半點陌生,反而涌出一股源自血脈里的熟悉和眷戀。
原來,這就是家的感覺。
王億祖激動得嘴唇直哆嗦,不知不覺間,老淚浸濕了眼眶。
“聽我父親講,全國抗戰還沒開始,咱們這邊就跟小腳盆子較量上了。為了打小腳盆子,為了不連累父老鄉親,他們連夜順著土丘河溝鉆進了太行山,然后跟小鬼子打游擊。只有夏忙秋忙的時候,才悄悄摸回來收糧、運糧、藏糧。”
“誰想,最后還是被二狗子給發現了。”
“為了轉移父老鄉親,他們留下了二三十人,用土槍土炮土雷跟小腳盆子周旋,奈何咱們這邊都是大平原,根本逃無可逃,最后那二三十號人全被小腳盆子打死了。”
“這還不算,小腳盆子后來更是一氣之下,把咱們村子給燒了,現在這些房子,都是趕走小腳盆子之后,重新蓋的。”
“唯一留下來的,也就剩下這個水潭和那棵老槐樹了。”
“嘿,十三四年,咱們這邊跟小腳盆子打了十三四年,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死在了小腳盆子手里……
潘明山指著前面水潭和兩人合抱粗細的老槐樹,語間滿是咬牙切齒的味道。
“高祖爺爺,不是八年抗戰嗎?”十來歲大的王子豪,一臉疑惑地看著潘明山。
潘明山揉了揉王子豪那虎頭虎腦的腦袋,唏噓道:“全面抗戰是8年沒錯,但是咱們燕趙這邊確切地說是從1933年1月2日小腳盆子炮轟山海關開始,到小腳盆子投降的前一天才算勉強結束。”
王子豪抓住了一個字眼,“為什么是勉強?”
潘明山,“因為有很多小腳噴子滅絕人性,不接受投降,非但到處燒殺,還藏到了山溝里面,扶植土匪,負隅頑抗。”
說到這,潘明山神色嚴肅道:“記住,咱們高正潘氏一脈在抗戰期間總計戰死256人,被虐殺357人,跟小腳盆子有血海深仇,這一點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忘,更不會跟小腳盆子有任何和平共處的可能。如果非要有的話,那就是,他們死在我們腳下,化作這片土地的肥料……”
潘明山最后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殺意凜然。
周圍村民都感受到一股徹骨的含義。
一個曾經給跟著潘明山搞運輸的漢子,聞微微一怔,連聲問道:“你前段時間找人定制的石像,是小腳噴子的?”
潘明山點頭,“沒錯,我要讓小腳盆子世世代代跪在我潘家祠堂前。”
“我要讓所有潘氏子孫都不能忘記這段血仇。”
“我更要讓所有潘氏子孫和我們潘家村的人知道,小腳盆子在我們這里犯下過什么罪行。”
“按照我爺爺傳下來的祖訓,我潘家人,無論男女,都絕不能跟小腳盆子有任何往來,違者逐出族譜,斷四肢,行刑者坐牢,其家屬族人共養之。”
轟……
恰逢此時,一道冬日驚雷在眾人頭頂上空炸響。
這在燕北大地上極其罕見的一幕,頓時驚得眾人色變抬頭。
雖然這也是自然現象,但是在很多人心里,這也成了天地響應潘明山語的征兆。
更有以為自抗戰時期活到現在的老人,失聲驚呼,“天地相應,這是老天爺在提醒我們,不忘血仇,勿忘血仇,否則天理不容。”
說著,這位彎腰駝背、留著山羊胡的老人,目光灼灼地看向潘明山,“潘家小子,你敢在祠堂前立小腳盆子跪地雕像,你可敢在咱村東南西北四地立碑?若是你敢,我張家愿意世代響應,將這一條列入族規族譜,如你潘家背宗忘祖、私通小腳盆子者斷四肢,我這把老骨頭愿意當第一代行刑人。”
緊接著,一個衣衫老舊、頭發花白的老婆婆,也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了出來,“還有我老劉家,也愿如此。”
說到這,老婆婆目光橫掃,一股無形的威嚴橫掃全場,“老劉家可有人反對?”
周圍劉姓人紛紛低頭,僅有那么一兩個不以為然的年輕人,還沒冷笑出聲,就被父輩一巴掌抽翻在地,“沒有,咱這潘村誰家跟小腳盆子沒有血仇?誰敢反對,我們四姓族老愿聯手行刑,打斷他的狗腿,您說呢,馬家老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