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拂曉,日軍侵占閘北并縱火,而他們所在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閘北。
滿目瘡痍,到處插滿太陽旗,僅很遠處的四行倉庫仍在堅守。
遠處零星槍聲之后,是激烈的交戰聲,戰機在空中來來去去,整個閘北充斥著灼燒的嗆人氣味,盛清讓霎時拽過宗瑛,兩人避至一堵磚墻后面,視野所及處皆斷壁殘垣。
盛清讓雙手撫平宗瑛散亂的頭發,最后掌心貼著她雙頰,覺得冷極了,他還注意到她穿著病服,手上住院手環還未摘掉,這意味著她是從醫院里跑出來的,且一定離開得非常匆忙,他喃喃不安說道:“太危險了,為什么這樣做?”
宗瑛還沒從尋人的焦慮中緩過來,過了半晌才講:“我擔心不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槍炮聲雖不在近處,仍令人神經高度緊繃,兩個人的呼吸節律和心率都非常快。
盛清讓因她這句話久久不知說什么,回過神快速脫下風衣,將身著單衣的宗瑛裹起來。
宗瑛抬頭問他:“你什么時候回的上海?”
盛清讓一邊幫她穿風衣,一邊回:“昨天晚上。”他快速替她系好紐扣,又解釋匆忙趕回上海的理由:“工廠內遷的憑證單據都放在銀行的保險箱里,必須盡快取出來轉交給調查處的人復核,所以我回了上海,但昨天到上海時已經很晚,本想直接去銀行的位置,但沒來得及。你呢,還沒有做手術嗎?”
宗瑛這期間遇到了太多事,能講的事其實一大堆,但時機、場景都不對,也只能說:“我的事暫時不重要,現在的問題是怎么才能離開這里?”
此地距離公共租界并不算太遠,然而想越過日軍防線卻是難事。
盛清讓深深皺眉,他公文包中攜帶的許多文件都與國府內遷有關,如被日軍搜查出來,后果不堪設想。
宗瑛察覺到他的擔心與不安,握過他的手,竭力讓自己冷靜。
她否定自己剛才的提問,講:“不,試圖離開這里也許會有更多麻煩。”在敵占區,任何將自己暴露的行為都十分危險,如果能找到合適的藏身處,不如等到天黑再作打算。
一架戰機從他們頭頂轟隆隆飛過,徑直飛往四行倉庫的方向。
仍有日軍在縱火,閘北各地升起來的煙柱直沖云天,空氣里的灼燒氣味更重了。
宗瑛迅速打量四周,不由分說拽過盛清讓就往西邊走——多數民宅在之前的轟炸中已經支離破碎,只剩少量還剩下墻壁,穿行在廢墟里,想找一處隱蔽場所并不容易。
忽然盛清讓拉住她,指向左手邊的宅子。
那宅子屋頂沒了,門檻尚在,跨進去轉向左側又是一進門,再往里擱著一張八仙桌,凳子散亂倒在地上,旁邊有些粗糙碎瓷片,里屋的門還在,墻壁堅實,門后是個很好的藏身所。
留在這個地方,是繼續將盛清讓推向不歸途,還是帶他避開意外,宗瑛心中毫無把握。
因為不知他會在哪里遭遇不幸,所以也不知自己的決定是錯還是對。
遠處槍炮聲一直在繼續,按方位判斷應該在火車北站的位置,誰也不知道這一戰會打到何時,宗瑛不時看表,直到10點15分,才迎來短暫的安靜。
這安靜令人不知所措,被困此地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兩人據墻角而坐,缺水缺食物,為保存體力,盡可能地連話也少說,艱難地熬著時間。
大概至下午13點45分,外面燒得愈厲害,能明顯感覺到肺里被焦灼氣味填滿,一呼一吸之間,沒有干凈的空氣。
四行倉庫方向突然傳來炮聲,火力持續時間不久,很快歇了,周遭再度陷入詭異的安靜中。
五分鐘后,屋外突然響起動靜。
腳步聲起,腳步聲歇,間或夾雜著一兩句日語,以及用刺刀翻找東西的聲音。
來者一共兩個人。
宗瑛咬緊牙,為了忍著不咳嗽,已經憋紅了臉,她側頭看一眼盛清讓,盛清讓也看向她,兩人不約而同握住對方的手站起來,避在門后等。
腳步聲非常近了,隔著門縫,宗瑛看到小太陽旗一閃而過,她屏息靠墻等待,盛清讓從公文包里取出上了膛的、還剩兩顆子彈的勃朗寧。
兩人心率都逼近巔值,虛掩著的木門乍然被推開,刺刀探進來,幾乎在剎那間被宗瑛握住槍桿往前一送,持槍人還沒來得及抬腳,即被高門檻絆倒,宗瑛一腳踹開那把步槍,對方回過神瞬時反撲過來,此時另一個日軍也聞聲沖過來,宗瑛后腦勺撞上門板,吃痛咬牙——
接連三聲槍響。
一切又都安靜了。
宗瑛頭暈目眩看向盛清讓,視野卻模糊,只依稀看到血跡。
那支勃朗寧里僅有兩顆子彈,三聲槍響,至少有一槍不是盛清讓開的。
呼吸聲越發沉重,眼皮也越來越沉,天地間的氣味好似都被血腥味替代,安靜得什么也聽不見了。
宗瑛眼皮徹底耷下去之前僅剩一個念頭——盛清讓中槍了,而她也將喪失意識。
死于戰時也不一定是轟轟烈烈,多少人在這場戰爭里,悄無聲息地喪了命。
死前沒有多壯烈,死后也無人知曉他們是如何死的。
四行倉庫的守衛戰再次打響,日軍火力聚集到四行倉庫外部攻打,四行倉庫的中國守軍給予勇猛反擊,雙方你攻我守,戰事愈烈,似閘北這一場大火一樣,越燒越旺。
而在這座缺了屋頂的民宅里,一雙白凈的手費力將宗瑛從門板前拖起來,重新帶回了墻角。
盛清讓將昏迷的宗瑛安置在里側,這才看向自己的左腿。一槍正中左側小腿,血安靜地往外流,他吃力地撕開襯衣下擺,往傷口里填塞布料止血,但很快布料就被染紅。
一個人的等待比兩個人的等待更為漫長。
聽著遠處激戰聲,仰頭看天,僅僅可見一方狹小天空,煙塵涌動,藍天仿佛都被染成黑紅色。
時間消逝,體內的血液也一點點流失。
疼痛慢慢轉為麻木,肢體能感受到的只有冷——因為失血和饑餓帶來的冷。
四行倉庫的炮聲密集程度由高轉低,頭頂天空徹底轉為黑紅色,濃煙嗆人,這火卻無法溫暖人的身體。
時間過得格外緩慢,好幾次,盛清讓都感覺自己撐不下去了。
體溫下降得太快,他冷得渾身發抖,唇色早已發白,意識也瀕于崩潰邊緣——人的身體被逼至絕境時,難免冒出將要命喪于此的念頭,比起堅持活下去,閉上眼是更簡單的事。
然而,如果他不堅持活下去,宗瑛大概也就無法回去了。
他轉頭看向里側的宗瑛,摸索著握住她的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脈搏。
為了將宗瑛送回她的時代,他也必須、且只能撐下去。
以防萬一,他拖過公文包,指頭探進去抓到鋼筆,又抓到他收在包里那只空煙盒——
拆開鋪平的煙盒,正面印著peaceinfinity與和平鴿,背面一片空白。
對著黯光,他擰開鋼筆蓋,拼盡最后一點力氣,顫著手寫下了宗瑛住院的地址,以及薛選青的手機號,最后寫道:“請將我們送至此醫院,或聯系此號碼,萬謝。”
2015年的上海,這天迎來陰歷九月的滿月。
月亮高高懸著,不屑于滿城燈光決高下,只將月光奢侈灑滿小巷。
晚十點零四分,一個小囡捧著一只石榴從舊小區樓梯間跑出來,后面大人追著喊:“沒有燈你慢點啊!”
小囡走兩步突然停住,手里石榴啪嗒掉到地上,扭頭馬上嚎啕大哭:“姆媽有人死我家門口啦!”
深更半夜,救護車、圍觀人群、急匆匆趕來的媒體,讓一個冷清的老小區突然熱鬧了起來。
救護車烏拉烏拉疾馳至醫院,急診綠色通道開啟,護士站一個電話打到神經外科,盛秋實接了電話。
徐主任一直在醫院等,聽到消息擱下手中病歷,立刻吩咐準備手術。
急診手術室里,另一臺搶救手術也即將開始。
手術燈牌齊齊亮起,其中一盞熄滅時,另一盞仍然亮著。
盛清讓被推出手術室,卻仍處于昏迷狀態,等他醒來,視野中僅有病室里的慘白頂燈,看不太真切。
外面走廊已經熱鬧起來,腳步聲紛繁雜亂,有人快步朝他走來,給他調了一下輸液速度,又幫他按下呼叫鈴。
盛清讓想開口問,喉嚨卻是干啞的。
護士俯身,說道:“和你一起來的那位手術剛剛結束了,很順利,你安心再睡會兒吧。”
他瞥向監護儀,上面時間跳動,從055959跳到060000——
又從060000跳到060001、060002、060003,等他回過神,已經到了060100。
他躺在醫院病床上。
而留在1937年閘北的,僅剩一只公文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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