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剛落,老四立刻喊旁邊的士兵轉移,又吩咐:“無論如何叫他們分器械跟護士給我們!我3營走了這么多弟兄,不能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手術臺是臨時搭建的,野戰醫院只剩兩個醫生,都忙得抽不開身,僅有的幾個護士,破天荒地分了一個過來給宗瑛當幫手。
來不及進行嚴格的消毒、沒有無影燈,更別提無菌手術服和監護儀,子彈位置的判斷、空腔的清理、組織的分離及縫合,所有事完完全全只能靠宗瑛一個人。
甚至連手術場所也不得安靜,遠處榴彈炮聲間或響起,新一輪的反攻開始了。
太陽從東方緩慢移到正中,宗瑛眼皮直跳,汗沿著臉頰往下淌,浸濕襯衫領口,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步都處理得極其謹慎。
心中一根弦緊繃到一觸即斷的地步,注意力高度緊張的狀態下,過往那些經常在夢中驚擾她的失誤片段,此時卻連一幀畫面也沒有浮現。
完成最后一層縫合,她眼一閉,差點失力般站不住,壓在床板上的手,卻穩穩當當。
隔著白布簾子,盛清讓一直在等她,看她放下器械,他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氣。
這口氣剛松下來,卻有通訊員來報,說好不容易接通師部電話,那邊指示要帶他離開前線指揮部去師部取通行證件。
正事不能耽誤,但他還是等到了宗瑛出來。
兩人對視,一時間竟彼此無,盛清讓只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素色手帕,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遞過去:“沒有用過,干凈的。”
疊得整齊,有些難以避免的褶皺,帶了些戰火氣,帶了些體溫,但上面沒有塵,也沒有血,看起來真的干干凈凈。
宗瑛將手帕握在手里,聽他講:“我需要現在去一趟師部,路上危險,你在這里等我。”
宗瑛點點頭。
通訊員這時又催促了一遍,盛清讓轉身走出去。
宗瑛也跟了出去,只見他坐上一輛吉普車,車子在泥濘道路上搖搖晃晃地遠去,日頭稍稍往西斜了一斜,這時炮聲也暫歇了。
不遠處突然傳來老四和副官的聲音,副官一邊走一邊勸,語氣亦急得不行:“我跟你講,看完小坤你也處理包扎一下!不要不當回事!萬一感染就麻煩了!”
老四直奔宗瑛而來,到她身邊匆忙地道了聲“謝謝”,然后越過她往里走,撩開簾子去看團里最小的傷兵。
可惜他還沒待滿一分鐘,就被護士給轟了出來。
他脫掉帽子抓抓頭發,狼狽又有幾分邋遢,與宗瑛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全然不同。
宗瑛抬眸打量他,問:“不打算處理一下頭上和肩膀的傷嗎?”
他講:“反正都是皮外傷,痛過頭就不痛了。”
語氣里顯露出一種“自我懲罰式”的心態,因為失血發白的臉上,布滿低落情緒。
經歷過惡戰,失去了很多戰友,潛意識里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處理傷口。
兇悍的護士卻偏偏不遂他愿,拿了只鐵盤走出來,冷冰冰地命令他:“進來包扎。”
宗瑛看他一眼:“去吧。”
老四起身進去,宗瑛走到外面。
潮濕的后脊背被涼風一撩,皮膚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宗瑛覺得有點冷,恍惚的感覺也終于被吹散。
就在剛才,她的確做了一臺完整的手術,手沒有抖,病人也沒有死在手術臺上。
不曉得在外面站了多久,她回神一轉頭,就見包扎妥當的老四從里面走了出來。
那護士大概同他有宿怨,包扎得蠻橫粗糙,腦袋上一圈尤其裹得敷衍,看起來十分可笑。
沒鏡子可照,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默不作聲從制服口袋里摸出火柴盒及香煙,叼了一根點燃,吸了一口看向遠處。
亟需提神的宗瑛伸出手:“能不能給我一根?”
他乜她一眼,重新摸出煙盒跟火柴遞給她。
煙盒里還剩寥寥幾根煙,一看就是自己動手卷的,非常糙,煙絲仿佛都要掉出來。
宗瑛抽出一根,利落地劃亮火柴,垂眸點燃,皺眉吸了一口。
然而煙氣剛剛下沉,肺就開始抵抗。
宗瑛一陣猛咳,老四嗤了一聲,站在一旁講風涼話:“不能抽還逞什么能?抽煙又不是好事情。”
宗瑛干看著煙霧升騰,不再為難自己的肺,啞著嗓道:“我很久沒抽了。”
老四手一停頓,偏頭看她側臉:“為我三哥戒的?”
宗瑛沉默片刻,不置可否:“也許吧。”
她任由指間的香煙燃盡,手伸進口袋里打算摸出手帕來擦汗,卻摸到了早上盛清讓給她的手.槍。
勃朗寧小巧精致,卻有致命的殺傷力。
老四看她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吐了個煙圈講:“三哥還真是會借花獻佛。”
宗瑛聞反問:“這把槍是你給的么?”
“那么當然,他那種書生平時哪里用得到槍?”他索性側過身,一只手揣進褲兜里,抬頜問宗瑛,語氣頗有幾分挑釁意味:“要不要教你怎么用、往哪里打?免得子彈在里面待久了發霉。”
他得意洋洋的話剛講完,沒想宗瑛卻在剎那上膛舉槍,黑洞洞的槍口就對準了他。
“哪里最致命,我比你清楚。”她聲音平穩、目光卻冷。
意識到宗瑛不喜歡被挑釁,老四挑挑眉:“有話好好講,不要動不動就上膛駭人嘛。”
宗瑛卸下彈匣,取出膛內子彈,一步步拆了手槍,又裝了回去。老四在旁邊看著講:“你好像對手.槍很熟嘛,喜歡嗎?”
宗瑛說:“不喜歡。”
這時副官又匆匆忙忙趕過來,朝老四遞過去一只搪瓷缸,順便發表不滿:“糧食缺得實在厲害!上面光派援軍過來,不給及時發補給,這不是存心叫人喝西北風嗎?”
老四接過來,隨手就遞給了宗瑛:“沒什么可吃的,你暫時將就一下吧,反正也不會在戰區待太久。”
宗瑛打開蓋子,里面裝了滿滿米湯,一只勺子埋在湯里,捏起來一攪,也翻不多少米。
她問:“你不喝?”
盛清和搖搖頭,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視線看向不遠處的援軍。
他們剛抵達不久,因為疲勞缺少該有的斗志,年輕面孔里盡是茫然。
“臨時整編,長途跋涉,毫無經驗,裝備一時也跟不上。”盛清和說,“就是送他們去死。”
他抽著煙,說話語氣竭力去輕描淡寫,嘴唇和面部肌肉卻輕顫。
一種除了堅持別無辦法的無望,伴著劣質煙絲燃起來的煙霧蒙了他的臉。
宗瑛喝光了搪瓷缸里的米湯,找了個地方休息。
老四離開了野戰醫院,回營處理事情。
盛清讓則在傍晚時分回到了前線指揮部。
指揮部臨時占用了村莊附近的道觀,這座香火旺盛多年、卻在亂世被廢棄的道觀,在早秋風中顯出時過境遷的無奈。
盛清讓謝過通訊員,下了車走了一段恰好遇到老四。
還隔著近兩米的距離,老四扔了一套衣服給他:“不是給你的,給宗醫生,從護士那里借來的,應該合身。”
盛清讓穩穩接住,道了聲“謝謝”,便繼續往指揮部里面走。
進了大門一路走到后面,老四指指最西面一間小柴房,同盛清讓道:“我看她很累了,現在應該就在那里面歇著呢。”
盛清讓再次道了聲“謝謝”,往前走幾步,打算敲門進去。
“三哥哥。”老四卻突然喊住他。
盛清讓轉身看他,只見他頭上被滑稽地包了厚厚一圈,肩頭也纏緊紗布,襯衫領口有些松垮,鞋子、褲腿上全是泥和血:“怎么了?”
“你女人很厲害啊。”老四彎起唇,沒頭沒尾地講了這么一句。
盛清讓對上他的目光:“所以呢?”
老四想了想,略歪了下腦袋,道:“雖然對家對國,我們的立場和觀念都不太一樣,但我們看女人的眼光倒是很像的,你講對不對?”
盛清讓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橫在胸前攬著那套干凈衣服,下意識握起拳,語氣平穩地逐個問道:“對家對國,不一樣在哪里?看女人的眼光像,那又如何?”
老四臉上幾不可察地浮起一絲無奈的笑:“對那個家我絲毫不想忍,而你趕都趕不走;對國——我在前線,你忙的是后方;看女人的眼光一致,那么或許會爭搶一番?”
盛清讓耐心聽他講完,不急不忙說:“爭搶嗎?可宗小姐不是物品。”
老四面上笑意加深,他試圖讓自己的笑看起來更真實,語氣也立刻變了:“三哥哥,話不要說得那么死嘛。要不是我在前線朝不保夕的,不管結果怎么樣,我也是要爭一爭搶一搶的。”
老四心里很清楚宗瑛再怎樣也不會跟自己扯上太大關系,但他自小就一直與盛清讓比較,便習慣了放豪。
更何況,他今天是打心眼里覺得,這種局勢下的自己,可能已經失去了追求愛人的資格——因為給不了未來,盡管這個未來僅僅是,活著。
盛清讓聽懂了他話里的“朝不保夕”四個字,沉默一會兒,只講了聲:“戰況愈烈,你多保重。”
老四聞,臉上會心一笑,半天不吭聲,最后揚起下頜講:“那么當然,你這樣費心費力將上海的工廠遷到內地去,我倒要看看最后——值不值得,有沒有意義!”
盛清讓答:“會有的。”
“是嗎?”老四突然緊了緊領口風紀扣,斂了笑轉身:“但愿我能活到那個時候。”
他說完帶上帽子就往外走,晚風拂過他肩頭的白紗布頭。
他隨晚風回了一下頭,看到盛清讓的背影,早年累積起來的心中成見早斂了大半,如果這個人是投機牟利,又怎么肯為內遷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甘愿在戰火中來去?
血紅夕陽無可阻擋地下沉,早就睡醒的宗瑛聽完門外的交談,起身推開北面破舊的木頭窗。
她閉眼又睜開,忽然又伸出手掌,在眼前晃了一下——
她復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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