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慶霖滿腔怒火已到了口不擇的地步,說話時手都發抖。
宗瑛扭頭看向躺在地上的手機,屏幕掙扎著亮了幾秒,最終一片漆黑。
她錯過了盛清讓的來電。
宗瑛抬頭,語聲仍努力克制著:“好好講,有必要摔手機嗎?”
她出聲質問,宗慶霖氣愈急,抬手就朝她揮巴掌——
手掌尚未挨及頭發絲,宗瑛驟然出手一把握住他手腕,幾乎拼盡全力抵抗這種不講道理的發泄,她盯緊對方,眸色中蓄起不滿,咬牙講:“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如果真的問心無愧,傳聞又有什么可怕,何至于氣成這樣?”
她氣息轉急,面部肌肉紛紛繃緊,辭中攻擊性陡增:“我媽媽的案子,既然你當年沒有費心去查證,只一口咬定她是自殺,那么現在也不用你勞神——我要不要查,怎么查,都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語盡氣促,宗瑛甩開他的手,徑直走向右手邊,彎腰撿起屏幕破碎的手機。
用力長按電源鍵,想讓它重新工作,但它毫無反應。
壞了的機器,愈發冷冰冰,宗瑛卻還是將它裝進口袋,快步下了臺階往外走。
她一貫沉默容忍,小時候聽說媽媽意外去世都沒哭沒鬧,眼下的強硬態度和舉動是宗慶霖始料未及的,他吃驚之余,更加生氣,轉身高聲勒令她:“你給我站住!”
宗瑛收住步子,在茫茫夜色中停頓了兩秒,最后也只稍稍側了頭,留下一句“你多保重”,腳步匆匆走出了大門。
先是股權之爭,后是造假丑聞,新希現在風雨飄搖,宗瑛能平心靜氣同他講這一聲保重,仁至義盡。
她拋光了手里的股份,已和新希沒什么瓜葛;和這個家鬧成這樣,以后可能也不會再有什么交集。
迎面駛來的車坐滿回家的人,宗瑛卻孤身往外走。路燈敷衍地照亮前路,已經走過的路則一片晦暗。
走出來,就是一刀兩斷嗎?
宗瑛站在別墅區僻靜狹窄的小路上,一輛一輛歸家的車從她眼前駛過,遠處閃爍著萬家燈火,都跟她毫無關系。
她長嘆口氣,想打電話,手機壞了;想回公寓,別墅區卻不好打車。
一路往外走,走著走著渾身疲憊,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有饑餓與初秋晚風相伴。
宗瑛在路邊坐下來。
救護車烏拉烏拉地在主路上疾馳,對面的一排小店稀稀落落亮著燈,不遠處的廣場里有人在跳舞,三三兩兩的行人于夜色中散步,甚至有調皮小囡好奇打量她,仰頭問身邊長輩:“那個阿姨坐在地上好奇怪哦,是乞丐嗎?”、長輩就低斥:“小寧(小孩子)勿要亂講!”
坐了大概十幾分鐘,一輛出租車突然剎車在她面前停下來。
剛剛停穩,副駕車門就被推開,盛清讓急忙忙地下了車,俯身問她:“宗小姐,怎么了?”
宗瑛抬頭看他,路燈仍然只能照亮他一半的臉,她卻能看出他滿臉的焦急與不安。
她突然平靜了很多,語聲也和緩:“怎么找到我的?”
盛清讓拿出手機,語氣猶急:“我看你不在家,就打開它查看你的位置,但后來打電話給你,只聽到一兩聲爭執,電話就突然斷了,我擔心——”他講到這里霍地頓住,復問道:“你怎么樣?還好嗎?要不要緊?”
宗瑛其實不在乎他解釋的內容,但看他這樣不停地講話,令她覺得這個夜晚好像有了一點恰到好處的人情味,不再那么茫然苦悶了。
她寬心地嘆口氣,素來寡淡的臉上浮起難得笑容,雖淺卻發自肺腑。
她由衷講:“我沒事,沒事了。”
盛清讓松口氣,她將手伸給他:“吃飯了嗎?去吃飯吧。”
盛清讓握拳又松開,抓緊對方的手拉她起來,應道:“好。”
兩人重新坐上出租車,駛向還在營業的飯店。
深夜里,只有食物熱氣騰騰,對來客一視同仁。
宗瑛飯量極好,兩個人點了三人份的食物,最后吃得干干凈凈。
等到吃完,飯店也要打烊了。
身后燈牌接連滅掉,宗瑛站在門口等出租車,她理理思路,轉頭同盛清讓講:“我等會兒要去個地方,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擔心我。”
她的行蹤是個人隱私,本不好打探,盛清讓卻無法放心她深夜出門,猶豫片刻還是問:“要去哪里?”
宗瑛抬頭看馬路斜對面的交通燈:“邢學義的家。”
“去翻查他的遺物?”
“對。”
宗瑛回得干脆利落。
宗瑜媽媽在樓梯口打電話時說的那句“所有東西都已經搬到他公寓去了,你們自己處理掉”,她記得十分清楚。
這話意味著邢學義的遺物已經搬去了他的住處,且有人想盡快處理掉這些遺物。
哪怕是非法擅闖,宗瑛也必須盡快去一趟。
“我同你一起去。”
宗瑛扭頭看他:“你需要休息,盛先生。”
他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拉開后車門轉身同她道:“不,宗小姐,我不能讓你獨自冒險。”
宗瑛看他數秒,彎腰坐進車內,同時做了決定:“先回699號公寓,我要去取個東西。”
十五分鐘后,汽車在699公寓樓下停住,宗瑛下了車,隔著車窗對副駕上的盛情讓講:“在這里等我,我上去一趟,馬上下來。”
罷她快步進門上樓,盛清讓只見頂樓那扇窗戶迅速亮起又很快黑下去,一分鐘之后又見她換了身衣服從公寓大門出來,手里多了一只銀色勘驗箱和一把雨傘。
晚上的空氣愈潮濕,連續晴朗了數日的上海,可能要迎來一番降雨。
出租車在濕潤夜色里飛馳,兩個人穿越大半個城市去往邢學義家。
邢學義雖然身為上市公司核心部門的負責人,但平時除了藥研院就是家,很少外出應酬,連房子也買在郊區,隱約有些避世作風。
汽車行駛途中,宗瑛發現盛清讓一直在留意手機地圖上的行進軌跡。
她知道這個郊區在七十多年前的上海還是戰區,而現在距早六點只剩四五個小時,讓盛清讓再次落到戰區,那是萬萬不行的。
因此她開口向他保證:“一會兒我們盡早回市區,不要擔心。”
沒想盛清讓卻說:“不要緊。”他放下手機,續道:“如果來不及,我剛好可以有別的安排,宗小姐,你不要擔心我。”
別的安排?宗瑛不解。
他便解釋:“盛家機器廠已確定搬遷,各項計劃籌備也在進行,預計會與下一批工廠同遷。除經費、人員安排等事宜外,通行證也是亟需解決的問題。
“我們手中現有的租界及京滬警備司令部的通行證,沒法一路暢通,遇到駐軍就不管用了,因此想順利遷轉,需另向駐軍申領通行證。
“就算今天不來這里,過兩天我還是要過來領通行證,今天這樣反而免去來時路險,所以請你放寬心。”
宗瑛理解的同時,也深深感受到內遷之路的麻煩與危險。
她不再多,汽車也終于在一棟小別墅前停下來。
因為不再著急趕回去,宗瑛也沒叫出租車多停,付了車費,出租車即調轉車頭迅速駛離。
為避開監控,宗瑛撐起傘,盛清讓馬上領會,接過傘柄替她撐著,只見她迅速打開勘驗箱,蒙好口罩帶上手套,又聽她講:“只有門前一個監控,避開那個就可以。”
她說罷提箱走到門前,伸手輕輕上滑門鎖蓋,密碼鍵盤立刻顯露出來。
宗瑛從勘驗箱里取出刷子和碳粉罐,蹲在密碼盤前抬手耐心刷掃。
盛清讓手持電筒給她照明,另一只手撐著傘躲避監控攝像頭,視線一直盯著密碼盤。
常按的四個數字從上到下依次顯現——
1,4,9,0.
宗瑛握著磁性刷的手,突然頓在了空中。
額顳處薄薄一層細汗,她整個人愣在密碼盤前,滿臉寫著意料之外的驚愕,還未及回神,只見盛清讓伸手去按了四個數字——
0,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