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瑛還未從他手里拿過藥品袋,電梯門就開了。
她索性作罷,同盛清讓講了一聲“跟我來”,便徑直走了出去。
盛清讓如釋重負般松開拳,跟出電梯,即見宗瑛拐進了右手邊的走廊。
走在厚實地毯上,每一步都悄無聲息,頭頂射燈的暖光打下來,將潮濕發絲都映得溫柔。盛清讓走在她身后,心中騰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法語里稱之為déjàvu——
數十日前,在遭遇炸前的華懋飯店,他也這樣領著她穿梭在這樣的廊道里,只不過燈光不同、氣味不同……外面沒有炮聲,開門的鑰匙也換成了存有智能芯片的房卡,只有人還是一樣。
房門開啟,宗瑛擠入門內,將房卡置入取電盒,房內瞬時亮起。
她拉開門,稍稍避開一些請他入內,同時伸手接過他手中的袋子,頭也不抬地建議:“你先去洗澡,洗完再處理傷口比較妥當。”
盛清讓一時站著沒動,宗瑛便抬頭:“有什么問題?”
“沒有。”他說話時有難以察覺的局促,講完匆匆忙忙轉過身,進入浴室關了上門。
宗瑛走到沙發前,將藥袋擱在圓茶幾上,手探進去翻了翻——該有的都有,還算齊全。
她坐下來,浴室內響起流水聲,她又看看時間,百無聊賴地打開房內的電視。
42寸液晶顯示屏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大閱兵。距戰爭結束已經過去了70周年,而浴室里的那一位,在數小時前所經歷的,卻還是戰爭最開始的部分。
宗瑛的眸光逐漸沉黯,也沒有在意到浴室里的水聲響了多久。
盛清讓獨自站在洗臉池前洗襯衫,血液滲進纖維中,好像無論如何都洗不干凈。他突然停下來,雙手撐在池子邊緣,手背血管一根根地繃起。他又抬頭看了一眼鏡中自己的臉,最后關掉水龍頭,外面電視機的聲音愈發清晰起來——
伴著分列式進行曲的女聲解說,一遍又一遍地強調著四個字“抗戰勝利”。
盛清讓推開門走了出去。
沒有干凈衣服可換,只能穿浴袍。宗瑛轉頭看他,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也不起身,只講:“坐,我幫你處理。”
盛清讓不好推辭,依坐進沙發。宗瑛伸手拖過藥品袋,熟練撕開酒精紙,對著頂上打下來的光,抬手替他處理傷口。
酒精帶來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讓不落痕跡地皺了下眉,宗瑛說:“再深一些就需要縫針了,你很幸運。”講完拆開藥盒,上藥時盛清讓問她:“宗小姐今天為什么會在南京?”
宗瑛毫不避諱:“我外祖母回國尋親,她有家人在南京,所以我陪她來。”她視線始終落在他傷處,上眼瞼略略耷著,這時候卻突然抬眸看他,問:“那么你呢?為什么會在那里,傷口怎么來的,這些天去了哪里?”
疑問成串,脫口而出。好奇成這樣,全然不似她平常作風。
盛清讓面對這探詢忽然垂眸,與她的目光便有一瞬的對撞。他稍愣,她移開視線,柔軟指腹輕壓他的臉,令敷料貼緊皮膚。
宗瑛見他不應,用鼻音“恩?”了一聲。
盛清讓斂神答道:“今天宗小姐在的那個住宅區,七十多年前曾是盛家南京公館,我今晚回那里是為了取一份資料。至于傷口,是在碼頭不小心中的招。這些天上海工廠開始起運,一路通行麻煩手續繁重,我便往返上海與鎮江,替他們處理一些事,因此很久未回公寓。”
“那這些天晚上你住哪里?”
“有一些商店或者醫院徹夜不關門,我可以在那里待上整晚。”
“為什么沒有刷過卡?”
“恩?”盛清讓顯未料到她可以即時洞察到每一筆交易,又答:“有人買了我一只手表,我由此得到一些可流通的現金,到昨天剛剛用完。”
他的一切回應都沒什么問題,宗瑛開始替他處理脖頸上的傷口。下頜擋掉一部分光,宗瑛必須湊近方能看清,鼻息便似有似無地撩過他脖頸細薄皮膚。
“盛先生?”她貼敷料時突然出聲,盛清讓緊張的喉部肌肉驟然動了一動,他問:“怎么了?”
“你是不是不愿意麻煩我?”
“不,宗小姐,只是……”他語無倫次地想給出個解釋,宗瑛卻忽地松開手,就在他松口氣打算好好講時,宗瑛卻又抬手輕握住他下頜:“張嘴。”
他是個乖巧的病人,聽令張開嘴,唇角刺痛就愈明顯。
是鋒利金屬片擦過時留下的細小傷口,沒怎么出血,也不易察覺,但宗瑛捕獲到了。
她拇指指腹忽地揉了一下他的唇角,問:“疼嗎?”
一抬眸,一垂瞼,近在咫尺的目光相撞,交織中有片霎慌亂,也有微妙的克制。
宗瑛倏地松開手,若無其事地講:“這里不用上藥也好得很快,不必在意。”
她起身去洗了手,從浴室出來時,電視上的閱兵式將近尾聲,但角落里標著的“抗戰勝利70周年”一直未消失,盛清讓看著屏幕一角,側臉肌肉始終無法松弛。
地獄一樣的歲月,雖終歸會結束,但到底還是太漫長了,又有多少人能夠捱過去呢?
他側過臉看向宗瑛時,宗瑛俯身拿起遙控,關掉了電視。
她講:“你現在需要休息。”不然哪來精力去應對明天的日出?
室內重歸安靜,宗瑛又問:“你要在南京留幾天?”